正殿裏暖香芬馥,方皇後於上首之位,陸淑妃坐於左下首,方祈之妻刑氏坐於右下首,刑氏口舌爽快,神色極亮地從城南的珍寶閣說到城北的絲鍛坊,“...往前在西北,人們穿棉麻的多,穿綢緞的少,大抵是因為西北風沙大,好容易攢錢買了件兒好衣裳,穿出去一天兒再回來,就能變得灰撲撲的,心疼,肉更疼...”


    刑氏眼風望了望門廊,便扭身笑著朝行昭招手,眼神卻望向方皇後:“天兒涼,小娘子還穿這麽點兒,也不加件大氅在身上,仔細像你大表姐似的,吹了風著了涼...”


    大表姐就是瀟娘。


    “年紀輕輕總以為自個兒繃得住!”方皇後笑著接話兒,指了指立在行昭身邊的六皇子:“老六不也是,孩子大了,便有了自己主意了,淑妃是愁得不得了...”


    三個女人一出戲,總冷不了場,圍著火苗低竄的地龍,暖光之下,相互之間話兒也說得熱絡極了。


    行昭心緒不太好,可眼見著方皇後與刑氏都是一派風光霽月的模樣,長呼一口氣兒,強壓著將心沉了沉。


    歡宜恰好掐著用午膳的點兒回來的,親親熱熱地挨著行昭坐,細聲細氣說話兒:“...常先生見我返回去取書,真是一張臉都笑開了花兒,直說‘還是教遊學,小娘子們有點興趣,若擱在教聖人教誨的時候,你們是恨不得將書給撕了,此生不複相見’...”


    歡宜分明是為自個兒半道拋下他們不動聲色在做開脫。


    行昭便捂著嘴笑,東拉西扯地接著話兒。


    用完膳,淑妃知趣地便帶著一雙兒女告了惱,方皇後讓行昭去送,淑妃領著歡宜走在前頭不曉得在說些什麽。


    行昭與六皇子便落在了後麵。


    一道長長的宮廊都快走完了,六皇子才低聲開了腔:“是不會對二哥造成傷害,可若當日方娘子身邊的小丫頭沒來向你求救,這件事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阿嫵以為誰受到的傷害最大,誰獲得的利益將最為豐厚?”


    行昭眼神一閃,緊接其後便聽見了淑妃溫溫柔柔的一句話,“阿嫵快回去,外頭天涼。快過年了,我給你繡了個香囊包,下回來重華宮取。”


    行昭趕緊屈膝謝禮。


    等淑妃和歡宜上了轎攆,一行人浩浩蕩蕩往東邊兒去,六皇子一個人跟在轎攆旁走得不急不緩,藏青的顏色走在雪色迷霧中,像遠山新雨後的竹影。


    行昭在原地踟躕了幾下,終是咬了咬唇,輕提裙裾小跑追了上去,和六皇子壓低聲音,碎碎磨磨說了番話兒,又提著裙裾向淑妃再行了個安,便折身匆匆往鳳儀殿走。


    這回輪到六皇子愣了愣,小娘子的聲音壓得低低的,甜得像街邊巷口彈花糖的聲兒...


    “...您是弟弟,四皇子是哥哥,您當日卻以強硬姿態彈壓下了此事。由古至今,帝王多疑,就怕聖上盛怒之後,回過神來便琢磨起了您的不對。鋒芒而露縱能得一時之快,蓄力待發卻能安長久之力,您在宮裏埋下的暗樁和伏筆,手下掌握住的實力和人手,因此事全浮上水麵,阿嫵還欠您一句謝謝...”


    人生最快樂的事兒,是當自己的好意付出被人看到、接受和感激。


    嗯...要是能有反饋就更好了,他一定來者不拒...


    行昭後頭的話兒,六皇子沒太聽清了,因為他素來清明冷靜的腦子好像在一瞬間就發了懵,渾身發熱,一路從鳳儀殿僵回了重華宮。


    歡宜便似笑非笑地瞅著他,嘴裏笑著小聲和淑妃說故事:“從前啊,有支小青梅還是個小花苞,沒開花兒,長在枝頭上粉嫩粉嫩的...”


    六皇子麵上發燙,隨手扯了樁事兒便給陸淑妃告辭行了安,神色鎮定極了,心裏頭卻像三月的初春。


    刹那間百花齊放。


    這廂六皇子周慎樂得像朵花兒,那廂的鳳儀殿內間卻靜寂得不堪重負。


    方皇後招待外命婦都在正殿,以示莊重,如今卻將刑氏領進了內室,讓蔣明英守在門廊裏,薑黃的暖罩嚴嚴實實地蓋在內間裏,六扇琉璃窗前都罩上了暗紋雲絲幔布,隻留了條縫兒,便有瑩然的雪光透了進來。


    淑妃一走,刑氏的好神色便斂了斂,手疊在膝間,身子向外探了一探:“...這些時日,阿祈在家不敢輕舉妄動,安國公家亭姐兒的下場,誰能忘記?瀟娘和阿嫵,如今的處境和亭姐兒何其相似,阿祈心裏頭悶了一口氣兒,性子上來了便有些不管不顧了,在朝堂上默了幾次,也沒見皇上的旨意,又接到您的召見,這才心裏放落了些。”


    行昭被允在旁端茶送水,刑氏見方皇後不避她,眸光中含了幾分暖意,便接著說:“我心裏頭也明白,要是瀟娘和阿嫵被擺在了明麵上,這事兒就沒個善了的結果了,如今的狀況總還算能回寰...”


    行昭心頭默了默,她的心緒不好,也是因為這事兒。


    按照皇帝的一貫作風,處死段小衣,毒啞樂伎苑,卻獨獨放過撞破此事的瀟娘和她?


    她心裏很清楚,這不可能。


    事有因果輪回,無意對亭姐兒造的孽,如今投到了自個兒和自個兒家人的身上了,能不能算是贖罪?


    “隻要聖旨一日沒下,事情就還有回寰之地。”方皇後聲音放得平和極了,讓人無端心安:“安國公石家頹了幾代人,皇帝行事無需顧忌。可方家不一樣,隻要哥哥在一天,西北方家在一天,方氏嫡女就不可能為人妾室。就算是聖旨下了,也還有翻盤的機會,嫂嫂千萬不要自亂陣腳。”


    方皇後與行昭不一樣。


    想的角度不一樣,深度也不一樣。


    方家如今遇到了和石家一樣的危機,甚至比石家的危機更大,石家選擇割臂求生,行昭卻知道方家絕對不會做出和石家一樣的選擇。底氣的差異是一個方麵,更多的是一個人,一個家族的精氣神。


    聽刑氏將才的意思,方祈是寧可闔家傾覆,也不願卑躬屈膝吧?


    刑氏笑一笑,單手端了茶盅,茶水溫溫的,先是苦味而後回甘。


    “皇上久久沒有動靜,我便叫瀟娘裝病。阿祈縱觀了一下皇上一貫的路數,要麽是讓四皇子納成側室,要麽是將瀟娘秘密處死,要麽是將瀟娘遠嫁韃靼,瀟娘心也寬,回了家抱著我狠狠哭了一場,便直衝衝地表決心‘死也好,遠嫁韃靼也好,就算是吃一塹長一智,原是我蠢,中了套,我心甘情願受著。可若要我去做那瘸子的側室,不,若要我去做任何人的側室,我便去跳絳河!’。我聽得心驚肉跳的,倒是阿祈聽了便大笑,連聲讚‘不愧是方家的女兒,若是受這樣的折辱,為父賠上一個方家給你!’。”


    刑氏邊說邊看二人神色,方皇後與行昭神色半分未動,心裏陡然暖得跟那地龍一樣。


    合家同心,便能齊力斷金,什麽事兒做不成?什麽坎兒邁不過去?


    行昭身形陡然一抖,腦子裏有個東西疾馳而過,堪堪從指縫裏溜走。


    下這個套的人...給瀟娘指錯了路的人...是預先便料到了方家會是這個反應了嗎!?


    若此事傳得沸沸揚揚,瀟娘的結局必定不會善終,皇家為了敷衍顏麵,保不齊能將瀟娘拿來做擋箭牌!是賜死還是被四皇子收入府內,全在皇帝一念之間,方祈看似粗獷,卻倔氣得剛直,忍不下這口氣,他會做什麽?


    方祈手上握兵,方皇後統領六宮,西北的邊域已經插上了方家的旗幟...


    任誰看,都會覺得方家有這個底氣起兵謀反吧!


    方祈會不會因為一個女兒造反,行昭一時竟然吃不準了,可為了方家被皇家折辱下的顏麵和危在旦夕的親骨血,方祈也不可能穩坐釣魚台!


    廟堂之上,處事行止在於一個穩字兒也在一個巧字兒,方祈心緒不穩,方家怨聲載道,處事參奏便絕不可能如往常一樣沉穩。


    皇帝對方家的態度,會因為方家自身的反應而發生改變,對一個武將最致命的是什麽?不對,對於任何一個臣子最致命的是什麽?


    是君臣隔閡!


    方家不是石家,一個人手上沒有太多東西自然不怕別人把東西搶走,可方家有足夠多的,能讓皇帝一怒之下奪走的東西,奪到最後,就什麽也不剩了,就像石家一樣...


    下套之人隻需坐山觀虎鬥,靜待其錯處,揪在手裏便可致命一擊!


    行昭渾身顫栗,那人深知方祈秉性,六司那麽大,一定有他的人在宮裏埋下暗樁,方家被鬥下了,誰又能乘勝而上?


    行昭腦海裏第一個浮現的就是顧家,沒一會兒便被劃去了名號,顧家靠女人起家,富貴了不過三代,有什麽能力在布下這個局!難道是陳家?陳媛嫁給四皇子,若是四皇子斷袖之癖昭告天下,按照皇帝的個性一定會從其他的方麵來補償陳家,是再升一層還是應到陳婼的婚事上,陳家舍了一個女兒博取了皇帝同情,卻獲得了一個家族的榮耀...


    “...若實在不放心,就早早將瀟娘嫁回西北去,在西北總能護她一輩子...”


    方皇後仍舊在同刑氏說話兒,餘光瞥見小娘子手執茶壺身形頓了良久,輕聲喚了喚:“阿嫵...阿嫵...”


    行昭一個機靈,回了神來,衝口而出:“表姐不能嫁回西北!”


    行昭頓了頓,抿了抿唇,眉心擰緊,垂首先將茶壺輕擱在木案之上,“此事涉及太深,四皇子再不成器,也是皇上的親兒子。若是方家專斷獨行,在皇上做出反應之前,擅作主張將表姐匆匆拔出泥潭,天子一怒,伏屍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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