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顛簸一路。


    瀟娘個性不拘著,左右都說破了,幹脆就一路靠挽著行昭從“他比我年長七歲,蔣家是西北的大戶,才入軍的時候就成了爹爹的親衛,教我射箭和騎馬,也教我耍劍。小娘子學這些難免慢一點兒,他便臉紅脖子粗地吵我,我就直勾勾地瞅著他笑...”,說到“爹爹當天就給他修書一封捎過去,一連兩日那頭都沒動靜,我氣得想立馬衝回西北去,敲開他腦袋瞧瞧,看看裏頭究竟裝的什麽...結果又隔一天,西北總算是來信了...裏頭寫得明明白白的是他的庚帖和十幾頁的聘禮單子...”


    小娘子說話聲兒亮亮朗朗的,有時候卻會莫名其妙地提升,有時候又直突突地落下,一顆芳心跟著這一路顛簸上上下下,行昭邊聽邊沒意識地笑得合不攏嘴。


    她是真高興,高興得心裏暖和得像是有蜜糖溢了出來。


    原本單單隻是為了躲皇帝的發難,可誤打誤撞,反倒將一樁天賜的姻緣名正言順地定了下來。


    等過了半橋,就能望見益山山腰處定國寺的廟門了,上回來還是賀太夫人帶著一道來相看黃家郎君的,物是人非事事休,當初一起祈福拜佛的人們早已分崩離析了。


    皇後出行的禮數隆重而浩大。


    馬車將行至益山腳下,一片靜謐之中,行昭陡然聽見了山上傳來沉凝安詳的鍾聲,本是暮鼓晨鍾,可凡塵俗世間的皇權來了,總要敲一敲鍾,告訴極樂裏大慈大悲的菩薩一聲。


    連潛心修佛的僧人都有了欲望和目的,世人的嘴臉好像也不那麽可憎的。


    莊重嚴穆的定國寺飛簷翹壁,聳立雲中,低眉順眼的尼姑從一百零八道階梯上一溜兒站了兩列下來,鋪地的青石板擦得一塵不染,平陽王妃立在最前頭,她一早便過來候著了,先去請了五百兩的香火,又和定國寺主持定雲師太手談一局,氣定神閑得不像是帶著女兒來相看的,倒十足像借著由頭出來透口氣兒的。


    要想讓她為善姐兒精打細算,沒門兒!


    皇帝要捧殺方家,反倒便宜了善姐兒——她一個偏房庶出,小婦養的,憑什麽能有這樣的運氣嫁到方家那樣的人家去做宗婦?


    她倒不急,她嫂嫂方皇後比她急,方皇後絕對不願意善姐兒嫁進方家去。


    馬車一停,便有小內侍手腳麻利地湊上前去,將下馬車的小杌凳擺好,方皇後垂首斂裙,將下馬車,眾人便齊整地磕頭叩首,齊聲唱福。


    這個禮數是旁人是受不起的,等方皇後說道平身免禮之後,行昭和瀟娘才躥出了身來,規規矩矩地跟在方皇後身後。


    兩廂見過禮,平陽王妃笑眯眯地左邊行昭,右邊瀟娘地牽過去,親親熱熱地給方皇後介紹善姐兒:“...長女善姐兒,將滿十五,一貫話少,這還是您頭一回見侄女兒吧?”


    善姐兒手一緊,趕緊斂眉上前,膝頭一低,脆生生地給方皇後單獨見了禮兒:“阿善給皇後娘娘問安。”


    “養在深閨無人識,是你自己將小娘子藏得好,反倒怨起本宮不認識侄女兒來了。”方皇後笑著嗔平陽王妃,抬抬手讓善姐兒起來,“名字起得倒好,有沒有乳名字號啊?”


    “回皇後娘娘話,小時候母妃常常喚阿善叫做若水...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而攻堅強莫能勝之”


    善姐兒想一想,終究狠了狠心,麵色沉得很低,緩下聲來回方皇後的話兒。


    方皇後眼神從善姐兒身上一掃而過,落在了平陽王妃陡然變得晦暗的神情上。


    善姐兒這是僭越啊...當著嫡母的麵兒話裏話外自己的生母,又端不住地賣弄...平陽王妃可能高興嗎?


    抿唇笑了一笑,揚一揚手:“光站在山腳下做什麽?上頭才是佛堂正殿...”率先抬腳往前走,把將才的話兒給扯遠了:“平西侯夫人來定京沒多少時日,這還是頭一回來定國寺吧?...今兒個是藥王菩薩的聖誕,是先去拜一拜藥王菩薩還是先去正殿?”


    “是呢,定京城裏頭雙福大街去了,絳河邊兒的市集也去逛過了,定國寺倒還是頭一回來。”


    “下回我帶平西侯夫人去西郊逛上一逛,賣的小玩意兒不值錢卻難得做工都蠻好...”


    善姐兒的話兒沒被搭理,麵上愣了一愣,斂眸掩眉,咬了咬下唇,提起裙裾快了腳步跟上前去。


    大抵是每一處地方都得有個噱頭才能紅火起來,定國寺這一百零八階山梯就是它的標識,三個小娘子挨個兒跟在自家長輩的身後,靜悄悄的,誰也沒開口說話兒。


    瀟娘是在西北吃牛羊肉,騎千裏馬長大的姑娘,一路走得氣兒都不帶喘一下。


    行昭才走過一次,有心理準備,不聲不響地跟在瀟娘身後走,雖說吃力卻能應對。


    隻有善姐兒,走到一半兒,臉色便紅了起來,還沒走到最後,便落在了行昭身後。


    既然倡揚的是“端靜嫻淑”,自然世家貴女們都不好動,也不愛動,上回行明和黃家一道來,走到半道上歇了半刻鍾,賀太夫人才發話繼續往上走的。


    方皇後都沒叫歇,誰中途敢說撐不住了?


    最後一步青磚階梯踏完,方皇後長裙委地,笑著回了頭,蔣明英知機趕緊去攙了一把落了三步遠的平陽王妃。


    “...阿嫵怎麽也不去扶一扶善姐兒?”方皇後麵容斂了斂,親自伸手攙了把善姐兒,溫下聲來:“可是累著了?過會兒去內廂吃盅熱茶,緩一緩便好了。若身子不舒暢,怎麽不先說?坐肩攆也好,中途歇一歇也好,總好過累成這個樣子。”


    行昭上前搭了把手,心頭默數十下,等平陽王妃後話。


    果不其然。


    “善姐兒這孩子身子骨是不怎麽健實,平日裏黃芪黨參都是不離口的...”平陽王妃語氣幽幽靜靜地接過了方皇後的話。


    行昭心裏一顆石頭終究是落了地兒。


    善姐兒心裏梗了梗,嫡母這番話其實沒有一個字兒是說錯了的...她的父親,平陽王好風雅,亦好美人兒,她生母隻得了幾天的寵就被拋到一邊兒去了,生了她這個長女之後才從通房扶的側室,便看她看得像看眼珠子似的,不許她吹風,不許她受涼,甚至連書也不許她多看,素日煲湯燉藥忙得不亦樂乎...


    可姨娘也不想想,若是平陽王長女多病好藥的名聲傳了出去,她還能攀得上什麽好親事啊!


    方家這門親事,在她看來,頂頂頂頂好。


    她攢了八輩子的福氣才能嫁進方家嫡子嫡孫當宗婦,嫡母...嫡母這番話...是在斷她後路啊...


    不,是她生母的小家子兒,斷了她的後路!


    善姐兒手縮在雲袖之中緊了緊,指尖扣在掌心裏頭,肉疼得緊,麵上掩了掩眸,心裏默念,阿彌陀佛,菩薩在上,信女周平善若如願嫁入方家,定當以半身身家供奉其上...


    想了一想,突然悲哀地覺得念佛還不如祈求皇帝堅定立場,既然起了心給了她希望,求求他,求求他,一定要將這門親事堅持下去...


    皇帝會不會堅持呢?


    善姐兒戰戰兢兢地在祈求,可行昭卻十拿九穩。


    拜過藥王菩薩之後,靜一師太請方皇後入內廂將幾卷供奉在佛前的經書請下來,又請方皇後入內室講了半個時辰的經,等暮色四合,晚鴉歸巢,兩架青幃馬車便“軲轆軲轆”往皇城駛進。


    皇帝一早便過來了,方皇後服侍著用過晚膳,便斟了盞茶親手奉上。


    暖光搖曳,屋裏屋外都靜悄悄的,宮人們侍候在遊廊裏,從糊窗欞的桃花紙上投映出幾個青鬢雲婉的剪影,氣氛顯得安謐且寧靜。


    皇帝在炕上靠了靠,單手接了茶盅,卻對懸腕描紅的小娘子溫聲發問:“阿嫵今兒個見著平陽王家的姐姐了?”


    “是!”行昭朗聲回話,一道回一道將筆放下,接過蓮玉遞上來的溫帕子,拭了拭手,沒接著說下去。


    “朕記得平陽王的長女大阿嫵五歲吧?”這是皇帝問方皇後,下頭的話又是在和行昭說:“大五歲懂不少事兒了,和阿嫵也說得來,和歡宜也說得來,哪天阿嫵下個帖子請平陽王家的姐姐來宮裏可好?”


    叫她下帖子給善姐兒正名聲,交手帕交?


    她才不下。


    “那張院判能守在鳳儀殿裏嗎?善姐姐走兩路便大喘氣兒,阿嫵瞧著心裏頭有些怕,本是和歡宜姐姐約好踢百索和毽子的,善姐姐一來,就隻能去妙音閣聽戲了...”


    行昭仰著臉,說得有些遺憾。


    下頭的話兒就不該她說了。


    “行了!常先生的功課還沒做完,阿嫵進內廂去描紅。”方皇後言簡意賅打斷行昭後話,等行昭福身告了退,這才緊緊抿了抿嘴角,一句話直截了當:“令易縣公家的女兒也好,八娘的女兒也好,都可以,我都喜歡。平陽王妃都說了平陽王長女身子不健實,沒走幾步路就撐不住了,往後怎樣生兒育女延綿子嗣?皇上再聖明也是男人,總有想不到的地方,眼裏光看見了小娘子的好,卻沒有我們女人想得多...”


    方皇後邊說邊側了身,眼圈登時紅了:“哥哥統共就這麽一個兒子,方家除非年過四十無子,否則不能納妾,皇上是想瞧見方家長房斷子絕後嗎!”


    放在東西六宮,這話兒隻有方皇後敢說。


    隻有她敢掂量著幾十年的情分說出來。


    皇帝心裏當然是想方家斷子絕後,或是生養不出成器的兒孫來,可方皇後明明白白地問出來,他能大大方方說出口?


    方皇後沒在他跟前哭過,皇帝偏偏吃這一套。


    善姐兒端不住,沉不住氣拂落平陽王妃臉麵在前,平陽王妃一錘定音說出善姐兒身子不好在後,因果因果,當真是有因才有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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