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想一想也覺得能理解,人家羅家書香世家,幾輩子沒失過體麵,人家憑什麽把金尊玉貴的小姑娘嫁給行景。


    方皇後如今有天下母親都有的忿忿不平——自家的瓜是香的,自家的地是肥沃的,更甭提自家的小郎君,八尺男兒漢,又高又壯,長得是星眸劍眉,行進舉止又有大家體麵。


    “羅家清白了幾輩子,儲位未定,臨安侯賀琰勢頹,反倒是三房賀現冒出了頭兒,嫁給哥哥就意味著要擔起賀家那一樁又一樁的官司,怕是覺都睡不清閑。”


    行昭倒是很淡定,自己家的骨肉自己疼,景哥兒身擔爵位住在舅家,寧願外放也不回臨安侯府,定京城裏聰明人那麽多,實情猜不透,端倪總能看出幾分吧?


    一道說,一道剝了個桔子,輕手輕腳地將裏頭的經絡拈淨,仰臉笑著遞與方皇後:“您也甭急,羅家到底還沒一口回絕,還在掂量中。”


    結親結親,結的是兩姓之好,門第、品性、教養都要挨個兒地看下來。


    賀行景姓賀,可他算是在方家教養的,方家出個皇後,娶個公主,身上有世襲爵位,還領著右軍都督的職,外人看著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態,內外相輔相成,隻要方皇後不倒台,方家就能榮耀下去,同理,隻要方祈不出錯處,方皇後這個位子就能站得住腳。


    可要是方家出了錯處呢?


    站得越高,摔得越重,從三步高的階梯上摔下來,腳能疼上一疼,可從千丈高的深淵上跳下去...


    這個道理,羅家沉澱幾輩子,明白得很。


    方皇後接過桔子,扳成小瓣小瓣的,像幾輪月牙:“羅娘子比你大兩歲,如今也該十三了,她能等,景哥兒就有些著急了,如今十六七的人了,再等,非得等到二十來歲才娶媳婦兒?哥哥沒娶親,妹妹就嫁不出去。”她是真覺得羅家很好,就衝羅家沒有急急忙忙答應這樁婚事的份兒上,就能看出羅家人至少能實實在在地為自家姑娘著想,沒被遮天的富貴迷了眼,歎口氣兒:“那就再等等吧,左右景哥兒現在也回不來,人家若當真不想嫁,咱們家還能搶?”


    又不是搶壓寨夫人。


    行昭往上數了數,嗬,還真指不定方家上數幾輩兒,就是窩在西北當強盜頭子的,否則老當益壯的二舅公哪裏來的雄心豹子膽,拿著狼牙棒守著公差看賬冊?


    等來等去,沒等到羅家人正經的回複,反倒等見了宮裏頭的另一樁事兒——孫貴人早產了。


    上輩子行昭是懷過孩子,生過娃的,趁著暮色聽蔣明英的沉聲回稟,心裏暗道一聲凶險。


    “...自從孫貴人懷了身子,每日黃昏就習慣去太液池畔走走,今兒個說是晚膳用得晚,出宮門的時候天兒就已經昏黃了,走在小徑裏頭沒著意,一個跌跤,當即發作起來。”


    蔣明英每一個字兒的節奏好像都落在了自鳴鍾的鍾擺節奏上,說得言簡意賅,不摻雜一絲個人感情。


    “馬上讓張院判去東六宮,內務府選的那幾個穩婆也叫上...”方皇後迅速做出反應,林公公應聲去請皇帝,蔣明英安排人手,小宮人束著手埋著頭步子走得飛快,方皇後快聲吩咐示下,換上常服預備往東六宮去,卻聽行昭一聲兒喚,“姨母忘了讓人封鎖太液池了!”


    方皇後腳下頓了頓,沒接話,斂裙輕踏過三寸高的朱漆門檻,迎著星羅密布的夜光往外走。


    行昭直勾勾地看著方皇後越走越遠的背影,緊蹙眉心,心裏頭有塊兒大石頭高高吊起。


    七活八不活,孫貴人腹中的胎兒剛剛好七個月,七月早產很難活下來。無緣無故在太液池的小徑跌了跟頭,說出去誰信?天家威高,下雪的時候,路上連水氣兒都不能有,孫貴人身懷六甲,身邊兒服侍的人不說十個,五個總會有吧?


    這還能摔了?


    她不信!


    明明事有蹊蹺,方皇後卻沒讓人將事發之地即時封閉,事後方便順藤摸瓜查下去,方皇後想做什麽?


    還是她已經做了什麽!


    行昭一口氣兒梗在了胸腔裏,蓮玉知機,奉了盞茶上來,行昭手顫顫巍巍地去拿茶盅,手心一個不穩,深褐色的茶湯便灑了下來,幾滴茶水滴在裙麵兒上,幾乎是立刻就被絹麻吸幹,留下幾團深淺不一的痕跡來。


    蓮玉呼了一聲,趕緊蹲下,就著濕帕子擦茶漬,語調緩和:“您莫慌...”勸完這三個字兒,就不曉得該說什麽了,孫貴人和自家姑娘八竿子打不著,被皇後娘娘推出去和顧婕妤爭寵,她生不生得出來孩子,和自家姑娘有什麽關係?“皇後娘娘既是去撐場麵了,孫貴人自然能逢凶化吉,產下後嗣。”說到這裏也感覺有點不太對,站在方皇後的立場,她憑什麽想孫貴人生下這個孩子?蓮玉咂了舌,總算含糊其詞圓過去了,“總之有人福氣厚,有些人福氣薄,這些上天都是有定數的...”


    蓮玉能含糊其詞將念頭給圓過去,行昭卻不行!


    從年前方皇後便背過她好像做了很多事,私見方祈,密會顧婕妤,和蔣明英悄摸說話兒,這些事兒,方皇後都不樂意讓她知道,她想猜,想細析,根本無從下手。


    可她仍舊不信方皇後會親自下手除去孫貴人腹中胎兒,方皇後一生無子,卻又出自女人天性地喜愛孩童,要想讓人生不出孩子,這個心結好過,可要讓一個活生生的嬰孩流去,方皇後絕對狠不下這個心腸!


    方皇後既下不去這個手,更沒有道理做下此事——若是一開始就不想孫貴人產子,何不跟顧婕妤一樣,喝了湯藥,便什麽也不用擔心了!


    方皇後一走,花間便空了下來,燈下黑,掛燈懸在頭頂上,便照得什麽影子也看不見了。


    從孫貴人有孕後,到顧婕妤鳳儀殿哭求,再到顧婕妤複寵成功,如今已是掖庭中一枝獨秀,風頭無兩,這些,分明都是方皇後一手推動的。


    方皇後為什麽要推小顧氏再次上位?她和方祈密談了些什麽?孫貴人早產這出戲中,方皇後扮演了什麽角色?目的又是什麽?


    在小顧氏初初承寵之時,給她樹一個勁敵打擂台,這點兒行昭能看得懂,可後麵一步接著一步設下的局,讓她腦子變得一團迷糊。


    “蓮玉拿紙筆來!”


    窗欞之下,碗口大的芍藥開得正豔,被暖光一照,像撲粉描眉後熟稔上場的花旦名角兒,行昭盤腿坐在暖炕上,停停寫寫,一張堂紙寫了近半個時辰也隻有幾個大字兒,雜亂無章。


    蓮蓉端了紅漆托盤進來,正要開口說話兒,卻看見蓮玉急忙朝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再看一看手中執筆的,冥思苦想的姑娘,心裏全明白了。


    在家時,自家姑娘遇著解不開的謎題就是這幅樣子,人長大了,習性卻一點兒沒改。


    這樣的人好,念舊。


    鳳儀殿花間沒動靜,東六宮裏的長樂宮卻如火熱水沸,燈火通明,掛著的宮燈搖曳在風裏,仍舊將一宮之室照得如同白晝。


    血腥氣兒濃得很,皇帝微不可見地蹙緊眉頭,手背在身後,既坐不住,也站不定,來回踱步。


    方皇後坐如入定,腕上的翡翠鐲子有些沁人,順手往上一撩,探出身來勸皇帝:“...既有聖上在這兒鎮著,孫貴人本身就是個有福氣的——沒福氣的能懷上龍胎?咱們耐心等...”


    等字兒後頭沒說完,裏間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硬生生地打斷了方皇後的後話。


    皇帝轉了視線,趕緊往裏間瞧,卻被罩著的夾棉簾子給擋住視線。


    他不好出聲發問,可心裏有些按捺不住,他子嗣少得可憐,兩個兒子一個姑娘,如果勉強算上那個瘸腿的也隻有三個兒子,闔宮上下幾十個有名有份的妃嬪,他卻隻有三個兒子!


    他需要這個孩子,他需要這個孩子平安降生來向世人昭示,他還年輕,他還幹得動,那些不安分的狼崽子們都瞧好了!


    “孫貴人怎麽樣了?”皇帝終是忍不下,拉住一個埋頭進出的穩婆。


    天威難測,穩婆頭一次見皇帝,腳下一軟,哆哆嗦嗦回話:“貴人...孩子...胎位...一摔有些不正...”


    “孩子有問題嗎!”


    “現在還瞧不出來...”穩婆腿抖得像篩子,“如果一直卡在那處,怕是...怕是...”


    皇帝麵色陡然沉了下來。


    “可若是當機立斷,拿刀破開貴人的肚皮,孩子就能皮皮實實,健健康康地出來...”


    在皇家,命叫命嗎?不叫,下等人的命叫草,穩婆見多了六司的酷刑,也聽過北苑的死人堆兒,她絕不想成為其中一個。


    皇帝眉梢一抬,正要說話,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平緩的聲音。


    “現在還不到去母留子的時候!”方皇後越過皇帝,揚聲朝簾子裏頭喚:“若孫氏平安產下皇子,當即冊封嬪位!待皇子周歲禮時,加封貴嬪位,貴人且撐住,後頭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等著你和你的兒子!”


    方皇後話音一落,裏間又是一聲尖利的女聲,聲音刺得人心頭直顫,尖得繞上庭梁似是要劃破屋簷。


    方皇後下意識地眉頭一蹙,隨即便聽見了裏頭微微弱弱,斷斷續續傳來的嬰孩哭聲,不一會兒便有滿臉喜氣的穩婆手裏頭抱著個繈褓出來,福了福身,語氣鏗鏘有力:“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是個小皇子!”


    皇帝大喜!


    方皇後眉心漸漸展開,眼中卻瞬時蒙上了一層薄霧。


    別人都有孩子了,隻有她沒有,不是她生不出來,是有人不想讓她生出來...


    方皇後身形鬆了鬆,癱在了蔣明英身上,扭身看了看歡喜得不知所措的皇帝,重重地闔了眼,再睜開時,薄霧散盡,又是一片清明。


    與往日不同,更多的是堅定與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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