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了十成把握,行昭便喜氣洋洋地回了鳳儀殿交差,一五一十全說給方皇後聽,說到行景進來請安的時候,小娘子嘴快咧到了耳朵根兒,眼睛瞪得大大:“...哥哥一進屋來,羅家大姑娘想抬眼看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瞧,隻好端著茶盅,借著喝水的功夫抬眼瞅瞅。不瞅不要緊,一瞅完,整張臉刷地一下就紅透了...阿嫵當時就覺得有戲,定京城裏規矩一般宴請不都是留用一頓飯就算是禮節了嗎?臨到天兒黑了,羅夫人一雙眼都在戲台上沒提要走,舅母便樂得合不攏嘴地吩咐仆從將藏了幾年的美釀老窖都給拿出來待客...到最後的時候,怕路上遇見九城營衛司的盤查,還拿了舅舅的名帖給羅夫人,又派了幾個護院跟著...”


    留用兩頓飯那是通家之好的禮數,拿了名帖...名帖是隨便好拿的?那可就當成一家人來待了!


    一個冒冒失失地拿了出來,偏偏另一個也接了!


    八字有了一撇,不對,這八字兒啊,撇捺都快寫完嘍!


    方皇後喜上眉梢,連聲喚來林公公:“...現在正好夏天,好捉大雁,明兒個就吩咐圍場的人留個心。”一想圍場是顧先令在管,頓了頓,“算了,別讓顧家人經手,他們家人一屋子的掃把星,心眼長在臉上,沒得壞了咱們家的大喜事兒。明兒個讓人去雨花巷給平西侯知會一聲兒讓他吩咐人留點兒心。大雁是忠貞之鳥,得用一對兒活的才算體麵...”


    鳳儀殿正殿的案首常年點著紅燭,一對紅燭罩在菱花玻璃罩子裏,玻璃薄厚不均,暖光便四下搖曳,聚不到一個點上。


    方皇後歡喜極了,桓哥兒娶得好,瀟娘也嫁得如意,行昭那樁親事雖不盡如人意,但好歹情與理占全了,風險既然已經擔在了肩上,又何必在意是多了五兩還是少了八錢。


    好說歹說,方家上一輩的女兒將苦都受盡了,下一輩便隻剩下甜了,是該歡喜。


    她咂摸著別人的好,心下再苦倒是也能覺出幾分甜來。


    行昭仰頭看了看方皇後的如釋重負,身子向前一傾,輕聲出言:“既然是女方先遞的信,咱們總要請媒人去說親吧?母親去了...臨安侯卻還在,總不能讓舅舅去見羅閣老吧?聘禮誰出?誰去送?迎親誰去?認親誰去...”


    方皇後的笑瞬時斂了斂,手在空中頓住。


    林公公躬身而立,伺機退出正殿。身形將拐過走廊,便迎麵撞見雙手端了黑漆描金托盤的蔣明英,伸手攔了攔,壓低聲音:“您可先等等,裏頭正鬧不舒暢呢。”


    蔣明英一愣,隨即笑開,眼神看了看托盤上的那盅湯:“您也甭逗我!皇後娘娘能同縣主鬧不舒暢?”


    “可不是同縣主鬧騰!”林公公眼神飛快地往裏間一掃,腰杆越漸彎下去,聲音更低:“明兒個怕是要走一趟九井胡同了。”


    蔣明英張了張口,瞬間反應過來了。


    到底避不過!


    方皇後能做主賜婚能把人接進宮來教養,可她能代替賀家人去幫賀行景下聘禮談婚事嗎?


    絕無可能!


    行景姓賀,不可能所有事宜都由方家出麵,生父宗族尚在,先前鑽了外放的空子不回九井胡同去住,如今總不能讓媳婦兒從娘家出門,一抬轎子再抬到福建去吧!


    婚姻大事若還是舅家出麵,意味著什麽?意味著賀家不要賀行景了,時人重宗族,三綱五常,父父子子,當一個人連以同宗血緣作為維係宗族紐帶的家族都不要他了,別人會怎麽想?在仕途上平步青雲,想都不要想!


    蔣明英手心發膩。


    方家是能給賀行景最寬實的庇護,可禮法宗族,卻繞不過去...


    林公公拖長音調喟歎一聲,臨安侯家太夫人處事說話滴水不漏,人老成精,無論前幾十年積澱下的是善是惡,謀定而後動這樁本事倒學得好極了,要沒她善後擦屁股,臨安侯賀琰如今還活得了?


    怪不得她上回來過鳳儀殿之後便再沒了動靜,合著是在這兒等著方家呢!


    皇後娘娘會妥協嗎?


    他們不知道,他們甚至想不出除了妥協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賀太夫人與方皇後的博弈,他們做下人的迷迷糊糊看得懂點兒,可當真摸不透方皇後在這事兒上的態度。


    至少第二天一大清晨,林公公一語成讖,領了命,搭著拂塵往九井胡同去,沒等多長時間,賀太夫人便穿戴妥當杵著拐杖出來了。林公公拿眼瞧,照舊是大周朝一等勳貴人家老封君的派頭,一品夫人的纏枝紋仙鶴龜常服,金冠正釵,雖是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卻走得穩當極了。


    林公公笑著行了禮兒:“太夫人氣色倒比往前看起來好得多。”


    “人逢喜事精神爽。”賀太夫人雙眼雖不清明,可一雙渾濁的眼望過來氣勢也沒墮,“老身的孫兒到了娶媳婦兒的年歲。喜氣一衝,我這一腳踏進棺材的人也該拿出點兒精神頭來了。”


    您是得拿出精神頭來,等到您那三兒子,哦,對了,您那庶子一回京,怕是整個九井胡同,就得他們當家了。


    林公公麵上帶笑沒再接著答話兒,伸出手讓賀太夫人攙著上馬車,哪曉得人拐杖一拄,便踩在木踏上,上了馬車。


    廉頗已老,就算還能吃下三碗飯,到最後不也沒披甲掛帥?


    何必呢?


    拿摧枯拉朽得已經不成形的脊背去頂這麽個空殼兒,何必呢?


    林公公笑上一笑,邊搖頭邊撣了撣袖口,這九井胡同的灰比皇城都多,浮在空中的是沉積幾十年,幾百年的塵埃,讓人嗆得慌。


    馬車停在順真門,是碧玉來接的,走在前麵走得飛快,賀太夫人也不慌,拄著拐杖慢慢兒走在宮道兒裏,著灰衣素臉的小宮人們遠遠瞧見便側過身將臉對著紅牆。


    她等了這麽久,不急這一時。


    方家總有要求她的時候,方家在乎行景,她不能比他們更在乎,誰投入得越多便會越傷心,現在可不是講情分親近的時候,得趁這個時候把行景攬過來,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還是口是心非,她都不在乎了,隻要能讓別人看看,賀家還有正統的嫡支呢!賀家長房還沒垮呢!她便心安了。


    人老了,也就這點兒好,磨啊磨,就看能不能磨得過時光,爭了一輩子,狠了一輩子,她做下的錯事數不勝數,老侯爺,賀現的生母,不計其數的浪蕩上進的丫頭,她倒是從來沒想過,臨了臨了要死了,手上還攤了一條人命——她的嫡親兒媳婦兒。


    報應,都是報應。


    所有的孽業都應在她身上吧,下阿鼻地獄割舌下油鍋,她都忍了。她隻想求求佛祖,別讓她苦苦支撐的賀家家業落到老三那匹狼崽子的手裏,別讓晚秋那個小賤蹄子在黃泉下頭笑她...


    到鳳儀殿的時候,正好行早禮過去,沒人候在門口接,算是怠慢到了極致。


    左右都撕破了臉,又何必粉飾太平。


    碧玉七拐八拐,拐到東廂房前,朱門掩得死死的,碧玉看了眼賀太夫人,輕輕扣了扣隔板:“皇後娘娘,臨安侯太夫人到了。”


    “帶進來吧。”


    門“嘎吱”一聲從內往外開,賀太夫人脊背挺得筆直,拐杖杵在青磚地上,“砰砰”作響,幾步走到殿前,身形倚在拐杖上,福了福身道:“老身見過皇後娘娘。”


    方皇後抿嘴一笑:“上回見太夫人都還未曾拄拐,當真是老了。”


    “人都是會老的,人活一輩子永遠都在養老送終裏,原先是給長一輩的人養老送終,等自己老了,就等著兒子、孫子給自己個兒養老送終,天道因果,人倫循環。”賀太夫人神色很安詳。


    “還有兩個兒媳婦,太夫人不打算算進去?”方皇後一笑。


    不算死了的方福,兩個兒媳婦,都是庶子媳婦。


    方禮這算是妥協的姿態?


    賀太夫人眉梢一抬,心間一凜,正想說話,卻見方皇後手一抬,蔣明英佝身上茶。


    賀太夫人止了止話頭,順勢落座,單手接過茶盅,輕啜一口,笑問:“怎總不見阿嫵?昨兒個去舅舅家也不曉得回九井胡同來一趟,老身原想讓人去接,可再一想阿嫵到底是養在皇後娘娘身邊兒的小娘子,又不是要回來待嫁,不同您說一聲兒到底失了體麵。”


    方皇後吃口茶,等著賀太夫人說下去。


    “說起阿嫵,倒想起景哥兒來,孩子大了不落家。那皮小子也是,都是要娶親的年歲了,也不曉得懂事兒,男兒漢大多都是成了家娶了媳婦兒便收心了。皇後娘娘是姨母,正好同您商量著來辦,瞧您的意思是屬意羅家娘子的吧?羅家也好,書香世家,手上沒太大的權柄,可勝在清白,聽著是挺好的小姑娘。老身沒見著麵兒,到底不放心,景哥兒是長房嫡孫,往後跪宗祠是要排在頭一個的,一進門就得是宗婦,管的是一大家子人兒,管事、莊頭、仆從...”


    賀太夫人坐地起價。


    方皇後是能下懿旨賜婚,可到最後,聘禮禮數都得是賀家來辦!


    方禮心疼外甥,可她卻心狠得起來!


    事情若不順遂,大不了都別想娶嫁,要娶嫁必須回賀家老宅去!否則一拖三五年,羅家能甘心?阿嫵能過得了六皇子的門兒?老皇帝身體漸弱,到時候的官司有夠打的!


    “阿福去了快五年了吧?臨安侯也不準備續弦了?本宮瞧了瞧,覺得馮駙馬家還有個胞妹,十七八的年歲,因守孝錯了正當嫁人的年華,聽說人品相貌都好得很,和臨安侯倒也配,太夫人您說好不好?”


    賀太夫人沒說話了,鳳儀殿便靜了下來,方皇後神色十分端肅地開了腔。


    方禮拿賀琰的婚事威脅她!?


    馮安東的胞妹...


    讓她說好不好!?


    賀太夫人表示自己一口老血堵在胸口裏半天都吐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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