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眾不同的猛男兄到底還是應景地紅了一張臉往前走,手上牽著一根長長的大喜連心繩,繩的那一端是蓋著紅蓋頭,一步一步走得很莊重的羅家大姑娘。


    這就是行景要相伴一生的女子。


    不論貧賤,不論生死,他們從此以往,就成了夫妻了。


    夫妻,福氣,世間的人這樣多,偏偏遇到了身邊那個人,可惜有的人變成了怨偶,有的人變成了宿敵,有的人相敬如賓,隻有很少很少很少的人有足夠多的福氣和運氣,有足夠長的時光與耐心,彼此磨合,相互遷就。


    到最後,白首偕老。


    在今兒個之前,她心裏一直沉甸甸的,沒來得及和行景見上麵,卻總有話兒想問問他,這話兒不好給方皇後知道,也不好讓邢氏知道,更不可能給方祈說,繞來繞去,便隻好讓其婉去請六皇子幫忙問上一問,她其實知道這個問有些多餘,可到底還是問了出來。


    “哥哥願意和羅大娘子攜手此生嗎?”


    六皇子跑自家媳婦兒的腿,一向跑得歡兒得很,和大舅子談話壓力大不大?大!和驍勇善戰,滿身腱子肉的大舅子談話壓力大不大?更大!可壓力再大,媳婦兒一句話,也得頂著壓力上啊!


    眼見一壺花雕酒快見了底兒,六皇子繞來繞去總算問出這句話兒,他是鬆了口氣兒,自家大舅子反倒手頭拿著酒盞愣住了,隔了半晌,才笑出來,這位少年將軍這番話兒落得很低,可卻讓六皇子由衷敬佩起來。


    “人生在紅塵中,長在是非裏,是不能全憑喜好過日子的,就像打仗不能隨意調兵遣將,派官不能隻看私交一樣,不能因為我喜歡那位將領,就一直讓他去搶功去爭功吧?媳婦兒是姨母和舅母幫忙定下的,可光憑羅家人敢將女兒嫁給我這一點,我就應當對這一家人心懷敬意與尊重。是見過羅家大姑娘一麵的,偷偷覷到一眼,小姑娘年歲不算大,坐得很端莊,手卻在木案上偷摸就著茶水寫著字兒,分明就還是個小姑娘...你看阿嫵,姨母這樣護著,還是養得了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定京城裏的小娘子很難養成這樣的性子,羅家人護著自家姑娘護得很周全,在娘家都沒吃過苦,沒道理跟著我賀行景反倒還吃上苦頭了。”


    六皇子文人心性,寫了首七言絕句謄在堂紙上拿過來,“鐵馬金戈少年時,辭君一夜夜來長。玉門陌頭青柳色,初心如舊月如鄉。”


    行昭邊哭邊笑,指著紙給蓮玉埋汰老六,“若叫哥哥曉得他這麽個鐵血大漢被寫成這麽個嬌滴滴小姑娘的樣子,鐵定得找六皇子算賬...”


    對情事還沒開竅的行景還不懂得初心是什麽,可他卻已經明白了丈夫與父親的責任。


    感謝賀琰,讓這個憨少年被迫成長。


    步步高的調子被嗩呐吹得高極了,行景走得虎虎生風,身後的羅大姑娘腰肢柔軟,一雙纖手輕拽著大紅連心繩,輕輕巧巧地小步往前走,白膩的皮膚和大紅的綢子混在一起,明豔得像開在春日裏的牡丹花兒。


    行昭立在遊廊裏,目不轉睛地看著行景由遠及近地走來,好像看見了一個十三四的隻曉得傻憨笑的少年郎慢慢穿過歲月而來,陡然間就變成了眼前這個挺拔勇武的年少功成的將軍,像皮影畫,也像暮色下的剪影,有一個粗略的輪廓,然後湊近一看,卻發現原來時光與磨難已經過去了這樣久,就到粗略的輪廓慢慢地顯出了清晰的眉眼。


    行昭靜靜地看著,眼眶有些發潮。


    邢氏則單手攬了攬行昭。


    這兩兄妹一路走來有不容易,她看在眼裏,疼在心裏。行景個小兔崽子是個沒心沒肺的,認準個目標卯足今兒往前衝就是了,男兒家情感也不會太細膩,也到底沒親眼看見自個兒生父生母的那場爭鬥,在沙場上摔打摔打,出一身臭汗,便能豁開心胸往前看了。


    小娘子卻有些不一樣。


    “過會子拜完堂,你得去裏間瞅瞅你嫂子。”邢氏給行昭輕輕地咬耳朵。


    行昭轉過頭來,眼中含淚望著邢氏笑,心裏一再告訴自己,這是行景的大喜日子,不能哭,絕對不能哭,哭是不吉利的。


    拜堂當然拜的是賀琰,和方福的牌位。


    行景沒有抬眼看賀琰,再拜高堂的時候偏了偏,對著黃花梨木桌的中央磕得十分認真,羅大娘子跟在行景的後邊兒依葫蘆畫瓢地磕下頭去,賀琰不是沒有注意到行景的小動作,卻什麽也沒說。


    唱禮官偷偷瞄了眼賀琰,鬆了口氣兒,再扯開了嗓門,十分喜慶。


    “新人禮成!”


    禮成之後,新娘子被送到洞房裏麵兒去,新郎倌兒得拿金秤杆將紅蓋頭給挑開,夫家的女眷們得守在新娘子身邊兒熱鬧地陪著坐床,新娘子不能多說話兒,可氣氛不能冷下來,時人娶親男女雙方大多都沒見過麵兒,借著這個機會,認人的認人,攀親戚的攀親戚,新娘子也能老老實實地坐在床沿上歇一歇。


    行昭是行景的親妹妹,自然義不容辭。


    去的時候恰好碰見了陪在賀二夫人身邊兒的行明,這還是行明出嫁這麽些年,行昭頭一回見著她,行明一見行昭便迎了過來,存著話兒想說出口,偏偏近鄉情怯幹脆過來大大方方地挽過行昭,笑開了:“咱們先去陪大嫂!有話兒用膳的時候接著說!”


    行昭望見她也笑,行明又長高了些,明明都嫁了人了,還在長高!臉色也很好,穿戴也好,笑起來就像小時候的樣子——一笑,一雙眼睛便彎得再也找不著了。


    她在王家過得還不賴吧?


    有什麽話兒等會兒說,當務之急是見新娘子。


    行昭進去的時候,羅大娘子剛好被喜婆攙扶著落了座兒,人一見行昭進來便陡然靜了下來,隔了片刻,才有人朗聲笑著打趣了,“正經小姑來了!伯爺夫人過會子得拉著親小姑的手好好敘敘衷腸!”


    “瞧您說得,敘衷腸也得是和景哥兒敘!有了媳婦兒,誰還顧得著妹妹啊!”


    女人們喜歡說這樣的打趣話兒,也喜歡聽這樣的玩笑話兒,哄地一下氣氛又熱鬧了起來。


    先頭說話的兩個夫人,行昭都不認識,也不打算認識——無非是賀家旁支的女眷,不曉得是賀家多少輩兒的親戚,住在九井胡同裏,靠著賀家的勢吃喝生存。


    行昭斂眸笑著福了福身,算是全了禮數,笑道:“和誰敘衷腸也得將蓋頭先撩開了不是?嬸嬸們不忙慌,吉時卻是鐵板定釘定下來了的呢!”


    喜婆也在旁邊兒附和。


    行景拿著秤杆穩穩地撩開了紅蓋頭,羅大娘子的臉便出現在了羊角宮燈的暖光下,微翹的擦得鮮紅的嘴唇,粗粗的黑黑的一對眉,黑白分明的眼睛,挺翹的鼻子,很鮮活的形象,賞山茶的時候模樣還沒長開,如今上了妝絞了麵,是正正經經、十分美貌的姑娘了。


    往前給行昭的印象是這個小娘子有點兒驕縱,再後來說了幾句話之後,卻覺得人家驕縱得有道理有分寸。


    不是什麽都能忍,也不是什麽都值得忍下來。


    行昭再來一世,私心覺著自個兒開頭有些矯正過妄,過猶不及,偶爾仗勢欺人一下又不會死。


    蓋頭一掀,羅氏便隻看見了眼前的行景,傅得再白的粉也透漏出了紅,眼神往下一躲,分明是在害羞。


    見慣人事的夫人們又笑開了,新房裏頭笑鬧開了,前院的人請行景去敬酒吃席。


    行景往行昭這處看了看,行昭忍俊不禁,板正一張臉輕輕揮了揮手,像在趕蒼蠅。


    壯漢兄,您可就放心去吧,有你家妹子在這兒,誰能欺負嫂嫂啊...


    行景一走,新房的氣勢隨即鬆了下來,女人們聒噪起來像幾百隻鴨子在叫,三三兩兩挽在一起圍著新媳婦兒看,有賀家長一輩的夫人一一介紹過去。


    “這是你二叔公長子的媳婦兒...這是你通州三伯二小子的兒媳婦...這是...”


    行昭都沒見過這群人,一個一個望過去,看珠翠繞頭,麵傅粉敷得像個饅頭似的賀家夫人們,心頭發膩得很,親眷之間明明都是心懷鬼胎,甚至大家都明白,行景在九井胡同裏娶親隻是為了全個臉麵和規矩,何必這樣認真?


    挨個兒介紹過去...


    行昭腦袋都要大了,滿屋子的鴨子..哦,不,滿屋子的夫人,算來算去足足得有二十來位,那老夫人說話兒又慢,拖得老長老長的,好容易介紹完,又慢條斯理地來上這麽一句,“賀家百年世家,人丁興旺,人自然是多,景哥兒媳婦兒也莫慌,往後一家一家地拜訪,都是長輩,慢慢認。”


    認...認你個頭啊...


    行昭笑一聲想開腔,卻被羅氏搶了先。


    “您說得是,隻是伯爺還是在皇上跟前請的假回來成家的,怕是往後沒這個時間了。您要不嫌麻煩,等伯爺回了福建,您挨個兒讓人給小輩寫封信來介紹介紹自個兒家裏頭?小輩是新媳婦兒,臉皮嫩,說錯什麽,做錯什麽,您老甭怪罪,等小輩認全了人兒,從福建挨個兒給您們拉年禮和回信請安來!”


    羅氏話兒撒得很開,頭仰得高高的,嘴角都是笑,可眉梢卻有不耐煩。


    讓賀家人單個兒單個兒地寫信給她介紹自個兒...


    羅氏也想得出來!


    這才是從陳婼手裏頭搶到山茶花兒,從而得到方皇後青睞的那匹黑馬嘛!


    壯漢配潑辣子,絕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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