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夜要鎮場麵,六皇子一向沒有貼身的丫鬟,行昭的兩個貼身大丫鬟蓮玉、蓮蓉就在外頭守夜,等到了三更天,已經是萬籟俱寂,卻見黃媽媽一身兒穿戴得都很整齊,輕手輕腳地過來,壓低聲音問:“裏間睡了嗎?”


    蓮蓉打個嗬欠,搖頭:“將將才熄燈,有兩點微微弱弱的燭光,估摸著就剩下對兒龍鳳呈祥大喜紅燭在燒,姑娘和王爺一直在說話兒...”


    黃媽媽拍拍胸口,麵色一舒。


    既然一直在說話兒....那就沒那功夫幹那事兒了吧?


    黃媽媽掛心這事兒,掛心得覺都沒睡輕省,見正院燈弱了下來,趕忙過來問。


    行敦倫大禮行早了,六皇子倒是個血氣方剛的十八九的少年郎,自家姑娘可是都還沒及笄啊!早早那事兒...吃虧可都是女人!生兒育女早了,身子骨還不強健,母親不強健,生下來的孩兒自然元氣也弱——看看當今皇帝,母親摸爬滾打上來的,顧氏身子骨可練得強健得很,五石散和酒色女色加在一塊兒都撐了這麽些年,全靠先天帶來那股子氣兒...


    所以方皇後堅持要讓自家姑娘及笄之後再圓房。


    黃媽媽的顧慮,蓮蓉沒看清楚,蓮玉卻心知肚明,輕聲笑道:“媽媽趕緊回去睡一把時辰吧,過會子姑娘就該起來了,您不得近身立威啊?”


    “在自個兒院子裏頭叫姑娘沒人指摘,出去了就得叫端王妃!都得記牢了!”


    黃媽媽黑臉一板,蓮玉蓮蓉趕忙稱是。


    裏間一夜無眠,行昭側著睡,睜著睡,趴著睡,怎麽睡也睡不著——六皇子得償所願之後,嘴巴就閉不住了,吃不能吃,摟摟抱抱總沒越界吧?把行昭抱在懷裏頭說話兒,從遼東說到江南,再從東家長說到西家短,說累了,喜滋滋地喝口小媳婦兒遞上來的熱茶水,砸吧砸吧再接著往下說。


    二皇子真是您親兄弟,沒抱錯。


    說著說著,就聽見外頭敲更的聲音,這都三更天兒了,四更就得起來梳洗備禮,好進宮叩拜謝恩了!


    得嘞!悄悄話兒甭說了,趕緊洗洗睡吧!


    人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得留時間適應,行昭躺在裏側翻來覆去睡不著,明明腦子很空,什麽也沒想,可就是睡不著,一個翻身卻被那男人長手一勾,被落進了一個溫熱的懷抱裏。


    眼睛一閉,心一下子就落定了。


    明明沒睡多少時候,可蓮玉在大紅鴛鴦簾帳外輕聲一喚,行昭便一下子就很清醒地睜了眼睛,和瑰意閣完全不一樣的擺設格局,再扭頭一瞧,身邊兒是空的。


    “王爺起來了?”


    蓮玉一邊點頭,一邊把燙熨好了的內衫抖落出來服侍行昭穿上,“剛起來,在後頭紮馬步...”往窗欞外頭望了望,“估摸著這會兒也得回來了。”


    六皇子胸上的那坨腱子肉,原來是這麽來的啊...


    八寶胡同離皇城有點遠,洗漱、梳妝、用早膳、再駕馬往定京中心駛去,整個端王府都在頭一個清早裏忙碌中井井有條,行昭心裏明白這可不是她管家有多高超,是方皇後和邢氏幫她選的陪房選得好。


    就像待嫁那段時日一樣,初嫁的行昭同樣沒有時間傷春悲秋。


    皇帝、陳家,還有遠在川貴一帶的鎮守大將秦伯齡——別忘了蔣僉事是在哪裏遇襲的!


    行昭完全有理由相信陳顯與秦伯齡已經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結盟。


    這一世的方皇後為什麽希望她早嫁,甚至還未到及笄就趕緊將她嫁出去,害怕皇帝不行了,國喪耽誤三年是一回事兒,更多的是顧忌這一觸即發的局勢,皇宮正張大嘴巴,等待著吞噬從未停息過的腥風血雨。


    成婚第二日大早進宮,既是叩謝皇恩,也是拜夫家長輩和開祠祭祖。


    天子為父,兩樣事兒就可以一塊兒辦了。


    小夫妻都是在宮裏頭長大的,輕車熟路,進鳳儀殿是蔣明英領的路,這才隔了一天,行昭卻覺得有很久沒見過似的。


    一進大殿,便見帝後二人並肩坐於上首,下首陸淑妃、陳德妃、王懋妃還有惠妃按序而坐,顧婕妤是唯一一個未在妃位卻列席落座的。


    行昭跟在六皇子身上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算是補昨兒個的高堂之禮。


    皇帝靠在椅背上,眼睛眯了眯,瞧不太出來兩人的貌合神離,便慣例說了幾句:“戶部的事兒就先放一放,也借機會好好養養身體,延綿子嗣是大事...”陡然想起來老二成親結結實實兩三年了,是一點兒子嗣動靜都沒有,這可不行,他如今身子還健壯,可百年之後老二即了位,後嗣兒子沒有,怎麽坐得穩皇位...


    又道:“溫陽是在朕和皇後身邊兒長大的,品性言行自然挑不出錯兒來,可尊長愛幼也得牢牢記著,等回了門記著去豫王府請個安,豫王妃閔氏到底是你長嫂,女人家要記得本分!”


    請安?


    讓她去給閔寄柔請安?


    皇帝竟然用了請安這個詞兒,舊俗裏也有平輩之間的問好之意,可在定京城百年約定俗成裏,隻有下對上,晚輩對長輩才有請安一說。二皇子行長,可能長到哪兒去?她與老六和二皇子、閔寄柔分明是同輩份的人!


    行昭隻裝作沒聽懂,斂目屈膝,低聲應諾:“是,阿嫵一定牢記聖意。”


    王懋妃微不可見地瞥了眼方皇後,再飛快地轉過頭來,笑得很婉和:“阿嫵養在皇後娘娘身邊兒的時候,皇上當做自個兒女兒來待,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如今阿嫵變成了皇上的兒媳婦兒,親上加親,如今皇上高興,皇後娘娘也高興。”


    出身決定見識,見識決定思想,思想決定言行。


    逗惠妃玩兒是高興,方皇後看了王懋妃一眼,她沒這個興趣接這個正誌得意滿的女人的話兒。


    現實會狠狠地扇她一巴掌。


    坐到一半兒皇帝就起身要走,顧婕妤跟著告了退,德妃識趣軟硬兼施地招呼惠妃也跟著告辭,淑妃和方皇後兩廂看著跟看親家似的,看著看著就笑起來,行昭自覺地端了個小板凳正想到方皇後身邊兒坐著,卻被方皇後很嫌棄地攆開了。


    “去去去去,自個兒去挨著老六坐。”


    淑妃笑起來:“聽蔣明英說,皇後娘娘昨兒個哭了得有半宿,勸都勸不住,阿嫵今兒個好好勸勸。”


    行昭也跟著笑起來,六皇子背著手埋頭默上一默,決定明哲保身。


    方皇後問的無非都是些家長裏短的東西,昨兒個晚上行昭和六皇子天南海北地聊就是沒聊到自個兒家,打了哈哈囫圇過去,六皇子是皇室男丁成親大事兒得去天壇祭祖,向公公來請,向兩個媽作了揖接著就出去了。


    話到一半兒,方皇後說起回門:“...願意在九井胡同多待就多待會兒,不願意待用了飯就走了也行,左右皇上也不太願意看見你和老六與賀家和睦的。”


    行昭點頭,發嫁從鳳儀殿走,可回門是一定要回賀家的——她姓賀,別人能看明白她的娘家支撐是方家,可賀家才是她正正經經的娘家。


    回去點了卯,再同行明說說話兒,未必就有多難熬。


    行昭頭一抬,想起另外一樁事兒來,輕聲問:“您預備什麽時候請平陽王妃進宮來呢?”


    “已經讓人去帶信兒了,她要不明兒個進宮,要不後天進宮,在你回門之前見她”方皇後笑一笑:“欣榮也收到信兒了,擺出一副大牌麵兒來,你想沒想過,局裏麵隻要有一個人不上鉤,你整幅牌就全廢掉了。”


    “每個人都有弱點,這是您教導我的。”


    行昭手上端著茶盅輕抿了一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將方塊兒挨個兒擺成一列,推倒第一個方塊兒,接二連三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方塊兒跌倒,誰也避不開。周平寧的弱點她清楚得很,陳婼她卻看不透,便索性不把陳婼這個方塊兒放在前麵。


    “隻要抓住了弱點,做好鋪墊,後續該如何發展,各憑本事,再與我無幹。”


    行昭莞爾一笑。


    淑妃雲裏霧裏,直到六皇子祭祖完畢,回鳳儀殿來接媳婦兒走後,才敢問方皇後。


    方皇後抿嘴笑了笑:“淑妃啊,我們也該反擊了。陳顯之子陳放之雖說在西北,可方家不敢動他。陳顯要循序漸進,一步一步地來,如果這個時候出一個插曲呢?如果這個時候他一向信重愛護的次女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呢?循序再不能漸進,隻要陳家行程一耽擱,我們收複失地,容易得很。”


    淑妃能明白不在西北動陳放之的寓意——這不就明晃晃地告訴朝臣,這兔崽子遇害是方家下的手嗎?


    可陳顯次女會怎麽打陳顯一耳光呢?


    淑妃如今是擦亮眼睛拭目以待。


    端王府是新修繕的府邸,沒有積年的仆從和複雜的管事關係,這是利,可也有弊,沒有經年的用順手的人就意味著,別人也能輕而易舉地把手插進來,仆從陪房們都是方皇後選了又選的,行昭信得過。可老六不在宮裏頭住了,膳食、用度都不是從內務府發出,采買關卡沒掐得這麽嚴格了,流進端王府的食材、水源還有用品的來源都很複雜。


    新出爐的當家主母端王妃,管家的頭一件事兒不是查賬,也不是立威,是肅清采買關卡。


    她麵臨的從來都不是內宅之爭。


    蔬菜上哪兒買,肉食上哪兒買,筆墨紙硯上哪兒買,列下清單嚴肅執行,買辦們若是收了回扣想給別家地方說好話,對不起,回扣交上來,您老走人。


    行昭這麽對六皇子解釋:“要我是你的敵對方,我會怎麽做?朝堂打擊、權力架空,都是虛的。你人要是直接沒了,還需要費這些心思?”


    六皇子連忙表示媳婦兒說得對,媳婦兒說得好,媳婦兒說得呱呱叫。


    肅清絕非一日之功,行昭表明的隻是一個態度。


    三日回門,一大清早就起來,行昭正幫六皇子正束冠,蓮玉叩門進內,小聲道:“...昨兒個夜裏傳來消息,平陽王妃要幫平陽王次子正式相看親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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