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過得有些鬧心,端王府兩口子倒都還好,一過元宵,桓哥兒親自登門把六皇子托付他馴養的幾隻犬都拿繩子栓了帶來,幾隻犬都長得很雄壯,烈性是烈性可被人馴養得認主也認得快,幾隻長得半大不小的狗兒圍在老六旁邊親親熱熱地亂竄,六皇子喜歡得不得了,又偏偏少年老成得很,喜怒不行於色,麵無表情地用過晚膳便一手挽著媳婦兒,一手牽著狗往後院散步去。


    行昭離那狗遠遠的,直笑他,“...歡喜得想笑便笑唄,仔細憋壞了。”


    六皇子仍舊肅著一張臉,腳下卻跟著那犬小跑起來。


    這男人悶騷得不像樣兒。


    日漸相處久了,夫妻之間壓根就沒了秘密了——連誰什麽時候去上恭桶都知道,還談什麽秘密可言?


    成親本就是一場相互容納與包涵,在人生漫長的歲月裏,那人的缺點便慢慢浮出水麵,愛上與習慣一個人的優點與長處都很容易的一件事,可他的缺點呢?


    老六講究、對人的容忍度低、個性板正固執、很討厭變化與變通——用慣了的書齋擺設一點兒也不能變,行昭心血來潮變了內廂的格局,老六悶了三天終究忍不了,和行昭打起商量,“小木案能不能不擺在左邊兒?擺在床的右側不也挺好的?”,看著老六這三天愁得眉毛都快掉了,行昭愣了愣反倒哈哈大笑起來。


    應當還有很多這樣那樣的毛病,可在行昭眼裏,這些都是可愛的,無傷大雅的。


    可如果容忍不了呢?


    行昭看著頭上纏著白布,背靠在床畔邊兒的閔寄柔,心裏什麽味兒都有,歎了口氣兒小步往前過去。


    閔寄柔神情很平靜,頭上纏著白布繃帶,臉頰很蒼白,連唇上都沒有血色,人瘦了是瘦了,但到底還是沒有陳媛瘦得沒了形。


    她一抬眼看見了行昭,嘴角往上勾了勾,聲音很輕柔地招呼行昭:“...你倒趕了個先兒,連昌貴妃派過來的內侍,阿恪都讓人打發走了,他倒讓你進來。”


    石妃小產,坐小月子都哭得梨花帶雨,日日將二皇子留在偏廂裏,王府裏經事的嬤嬤婆子都說做小月子晦氣,男人家最好別進去,可石妃一哭,眼淚包在眼睛裏淚光盈盈的樣子,二皇子心一軟,什麽舊俗避諱,全都顧不了了。


    尋了個沐休的日子,六皇子與行昭過豫王府來,一個陪自家二哥紓解情懷,一個陪二嫂嘮嗑說話。


    行昭又歎了口氣兒,坐在床邊兒的小杌凳上:“二哥和端王在前院兒呢,一聽我要來瞧你,差點兒沒給我燒香拜佛。”


    閔寄柔輕垂了首,抿嘴一笑,沒接話。


    行昭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約有三成的人懷疑是閔寄柔動的手腳,可也有三成的人當真覺得這是一樁意外,行昭十五進宮請安的時候,方皇後這樣說的,“...亂上加亂,渾水摸魚,可偏偏敢把自己的頭往車軸上撞,又敢拿自個兒當人肉墊子去接側妃...旁人就算心有懷疑,口頭上也得讚一句豫王妃賢淑正直之名。”


    苦肉計,誰都會用。


    行昭卻很疑惑,閔寄柔既然拉住了石妃,落下去的時候更是把自己當做人肉墊子擋亭姐兒,她自己都護好了亭姐兒,她哪裏來的把握,亭姐兒就一定會流產,就不怕丟了夫人又折兵?


    或者說...


    不是閔寄柔下的手?


    連行昭如此篤定之人都有些動搖,何況別人。


    行昭探身替閔寄柔掖了掖被角,語聲平靜淡定,“亭姐兒還好吧?我也沒這個立場去瞧她,二哥說她一直哭一直哭,又說做夢夢到她腹中的孩兒哭著叫她娘,又說是個很健康的男孩...”


    “是個男孩。”


    閔寄柔闔了闔眼,再睜開時一片清明,“五六個月的孩兒,已經長成形了,是大夫用白布蒙著那個孩子抱出來的。”


    行昭眉心一蹙,心裏陡然升起疑惑,腦子一下子過得很快,話兒便衝口而出。


    “...你當時不是暈了過去嗎?”


    行昭的聲音很平,聽不出什麽情緒來。


    閔寄柔反而抬起頭來了,很認真地直視行昭,望著望著便輕笑出聲:“沒有。”邊說邊搖了搖頭,“我並沒有暈,我就被架著歪在內廂的貴妃榻上,整個王府,哦,除卻正院的仆婦們都圍著裏間的那張床,除了正院的幾個丫鬟,明月、清風還有聽水,再沒有人守在我的身邊。仆婦們沒有,阿恪也沒有,阿恪來來去去,從內廂走到外堂,端水送藥安排事宜——他沒有看過我一眼,我半眯著眼睛,暈暈乎乎地躺在貴妃榻上,手往額頭上一摸,手上便全是血,血就順著我的額頭流到我的下巴,再一下子砸到了地上。阿嫵,你知道嗎?那個時候的血是涼的,沒有溫度的,我像被一盆冷水猛地從頭淋到了腳。”


    閔寄柔的聲音很淡,一字一句裏,仍舊透出當初那個端和穩重的大家閨秀的模樣韻味。


    可行昭卻從裏麵聽出了絕望。


    “子嗣重要...事急從權,有急有緩,亭姐兒有孕在身,當時的傷受得應當比閔姐姐更重些...”行昭也輕輕地說,“一個在流血肚子疼,一個昏迷過去卻沒有極重地傷到筋骨,這頭是急事,那頭是可以稍緩一緩的情形,二哥當時怕也是慌了...”


    “沒有流血!”


    閔寄柔情緒陡然激動起來,大家閨秀的激動與失態卻也僅限於那麽一瞬間,即刻平複了下來,話裏又複述了一遍,“她沒有流血。我們兩個一起墜下馬車,我擋在她前麵,是我的手緊緊摳住車轅,也是我先落下去。她並沒有落在地上,她掉在我的身上,是我為她擋住了衝擊和傷害,她的孩子和她在當時根本一點危險都沒有——這些都是阿恪親眼所見了的!”


    行昭大愕。


    那亭姐兒的孩子是怎麽沒的?


    她生養過孩子,她知道,有些孕婦身體健壯,除卻前三月要悉心保養,後三月要注意,在鄉下農間,婦人懷著六七個月份的身子勞作喂豬的多得是。亭姐兒身體好,這一胎太醫的診斷也一向很健康,如果當真如閔寄柔所說,最大的衝擊和碰撞她都先受了,那有了緩衝之下的墜落,又能造成多大的傷害呢?


    行昭抬起頭,輕輕握住閔寄柔擱在被子外麵的手,一字一句道:“...馬車意外,石妃當夜小產已成事實...”


    話到此處,輕輕一頓,行昭深吸一口氣再問:“究竟是不是你?”


    屋內陡然大寂。


    窗欞輕輕打開了一條縫兒,風便從那條細縫中“呼呼”響地向裏灌進來,初春的風帶著水意的透骨涼,閔寄柔陡然打了個寒顫,伸手緊了緊衣襟,低頭避開行昭的眼神,重新展了笑問:“阿嫵喝不喝茶?今年的新茶,是大紅袍。哦,你那兒哪會沒有啊,你哥哥就在福建呢...買茶送茶怎麽都方便...”


    閉口不談,張口揭過。


    行昭的身形微不可見地往下一頹,從心裏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兒,滿心說不出來究竟是什麽情緒,什麽情緒都有,憐憫、悲哀、失望,她其實並沒有資格對閔寄柔失望,她也沒有資格要求閔寄柔做任何事情,任何善事、惡事,她更沒有資格站在道德與人性的製高點感到悲哀。


    她的失望,是對二皇子這段婚姻的失望——再來一次,明明開始這樣的美好,卻終究要落得個這種下場,是上天注定,還是孽緣糾纏?


    為閔寄柔不值,也為二皇子扼腕。


    真的說不清到底是怎樣的情緒,於公於私,於情於理,行昭不知道該怎麽想下去。


    這隻是行昭的一個從篤定,到疑惑,再到確定的過程,可這卻是閔寄柔的一個從寬容,到怨恨,再到恨絕的,一個慢慢往下墜,慢慢地往深淵與滄海墜落的瞬間。


    是閔寄柔。


    是她做下的局。


    是她。


    從豫王府出來,閔寄柔堅持要下地去送,二皇子與六皇子走在前頭,兩妯娌走在後麵,走過二門,行昭讓閔寄柔回屋去,閔寄柔有氣無力地靠在清風的身上,隻朝她擺了擺手。


    像一棵仲春落敗的柳樹。


    行昭眼圈一下子就紅了,轉身回抱了抱閔寄柔,貼在她的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便轉身往外走去。


    這麽些天,閔寄柔一直沒哭,偏偏聽完這一句話後,眼圈一燙,眼前頓時變得迷蒙一片。


    “折磨,不隻折磨的是別人,愛與恨,恨與怨,怨與自憐更多折磨的是自己。用自己的不成人形與良心譴責去將別人也拖進泥潭,你自己想一想,是不是得不償失?”


    是啊,她是在扒皮抽筋地折磨著自己。


    雪天路滑這是外因,可被人抹了甘油的車輪則是內因,亭姐兒掉下馬車落在她的身上,她不想胎兒有事,胎兒在那個時候也不會有事兒,可請的那位大夫開出的藥卻是催命的利器——在她暈暈沉沉,頭痛欲裂之時,二皇子的表態與選擇便已經給出了終止他們三個人糾纏不休的結果與緣由。


    她的絕望,是最後一根稻草。


    如果二皇子當時守著的是她,而不是隻在嘴上嚷嚷著疼,身體卻健壯得很的亭姐兒,這個悲劇或許就不會發生。如果二皇子當時守著的是她,至少讓她看清楚了二皇子的那顆心,至少讓她決定這樣就行了吧,至少能讓她滿足,至少...至少那個孩子還能健康地出生,頂著長子的名分活在這個人世間。


    她的考驗,在現實麵前不堪一擊。她的幼稚的愚蠢的考驗,讓三個人都陷入了悲劇當中。


    她是設了一個局,可這個局裏賭注卻不是亭姐兒可以依賴著耀武揚威的那個孩子,而是她的良心。


    閔寄柔靠在清風的身上,手攀在石拱門的邊緣,陡然失聲痛哭。


    從豫王府一回來,行昭一直蔫蔫的,回了端王府,行昭囑咐人給亭姐兒收拾點兒藥材送過去,等蓮玉選了人參、燕窩、鹿茸這些子滋養的物件兒呈上來給行昭驗查時,行昭看了看單子,歎了口氣兒便放下來了,隻說,“算了算了,別送過去了,別人看著堵心也虛偽。”


    蓮玉點了點頭,再無言語。


    日子見天兒地過,終究還是有好事發生,四皇子難得出府來串門拜訪,與六皇子把酒言歡,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爺們兒喝酒,行昭不好插言,四皇子一走,老六跟著回了正堂,開門見山:“四哥想把段如簫接到綏王府去,我不覺得這是好主意,可四哥說得很情真意切‘小衣過世,留下幼妹如浮萍飄零,我定竭盡所能照料如簫,是放在身側也好,還是為她尋一門好親事也好,我終究要護她周全。’”


    除夕當夜,段如簫便被秘密送出了宮,連夜趕路送到了行昭通州的莊子裏去行昭本是打算將她送到福建請羅氏幫忙要不找門好親事,要不就學門手藝活兒,再一輩子順順當當活下去的。


    哪曉得四皇子要橫插這麽一腳,還準確無誤地找到了端王府來。


    行昭派人去和段如簫遞話兒,小娘子明確地不願意,隻說,“下九流人兒也有下九流的念想,是哥哥對不起四皇子在先,我更沒臉再見四皇子”,六皇子原話遞給了四皇子,終究是就此作罷。


    等日子進了仲春,六皇子下令徹查江南官場一事已經隱隱顯出些眉目來,六皇子這些時日樂意同行昭多說些——都是想事兒,想想好事兒總比老想衰事兒來得強吧?


    六皇子下令徹查江南官場一事已經隱隱顯出些眉目來,六皇子這些時日樂意同行昭多說些——都是想事兒,想想好事兒總比老想衰事兒來得強吧?


    “江南官場分成幾股勢力,原先的江南總督是臨安侯賀琰的人,還記得我在江南落水一事嗎?借此扳倒了臨安侯賀琰在江南的勢力,於我們而言是好事,於江南官場而言,也是好事——借此一役,何嚐不是也扳倒了京城勢力在江南的控製?勢力深的更深,一手遮天的更加猖獗,中央勢弱,主弱則仆強,江南官場圈地為王,近些年更加沒了遮掩。做假賬,吞公糧,打壓中央派遣過去的朝廷官員與監察使,甚至與身處皖州的陳家舊勢兩相勾結,一點一點地從南向北蠶食蔓延。”


    六皇子是戶部出身,做事想事也能從賬冊數目上看出端倪與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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