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極為肅靜。


    久默未言的首閣陳顯跨前一步,殿中隻聞外袍拂風之聲,再朗聲道:“微臣有要事啟奏!”


    平陽王頭稍抬了一抬,再趕緊低下。


    皇帝一半的身子都靠在左手邊的扶椅靠手上,眼皮耷拉下來,有些睜不開來,手向上抬高兩寸,示意陳顯說下去,“...久沒聽過你啟奏了,朝堂上下風調雨順,你功不可沒啊。”


    陳顯臉色頗為驕矜,微不可見地下頜,端手背立於百官之首,半側過身,眼神向下一一掃過,再清咳兩聲,手向前再一躬,頸脖和脊梁卻挺得直直的。


    “風調雨順之際,亦尚有不和睦之樂符,東南海寇四起,江南腐朽沉靡,前者尚有揚名伯賀行景安邦驅敵,後者卻歌舞升平渾然不自知,臣等心係大周朝運之變途,憂心憂腸,卻終究憂而不得!”


    皇帝蹙緊眉頭想了良久,這個話兒很是熟悉,他好像在哪兒聽過,被誰一打岔,這事兒就算揭過去了,等阿舒一生下來,他滿心滿眼都在這個長孫身上,便再也想不起這事兒了。


    最開始...是誰告訴他的來著?


    皇帝陷入了迷茫,同時陷入心慌,他怎麽什麽也記不起來了!從年前到現在,這種狀況好像越來越頻繁,有時候他看著小顧氏的臉,無端端地就想起來幾十年前的母親!


    禦座之上,皇帝久久沒有發話,陳顯維持這個恭敬通稟的姿勢不過半刻鍾,見上首無話,腰杆一挺接著就站直了身子,眼神隨即向平陽王處一瞥。


    平陽王立即心領神會,前站和伏筆是他打下的,沒有打好,如今這些話兒就不好讓陳顯來說了,這是常理,不算他惟陳顯馬首是瞻。


    “皇上!”


    平陽王的聲音突兀響起。


    皇帝渾身一抖,眯了眯眼看殿下何人放肆,原是胞弟平陽王,抬手讓他起來說話。


    “臣弟早於除夕家宴之上,就已將此事奉上言明,端王徹查江南官場舞弊貪墨一案已有時日,隻需端王往江南一去,向下順藤摸瓜,揪出汙沼之泥,江南便可得祥和一片!”


    哦...


    皇帝逐漸回過神來。


    對的,是在除夕家宴上賞煙花時,平陽王提的這回事,之後老六被他那不懂事的媳婦兒叫走了,再之後就正月不上早朝,也沒人再和他提起這件事兒了。


    一耽擱就是這些時日!


    皇帝連連點頭,抬眼看了看六皇子,臉色有些晦澀,“老六,你怎麽看?”


    六皇子恭手出列,神情恭謹,“回父皇,兒臣不敢妄言。陳閣老既已摸清江南一事命脈所在,兒臣年幼識淺,又如何敢班門弄斧,徒惹笑話呢?皇叔所提之議,兒臣著實惶恐,兒臣受陳閣老點撥在先,已是拾人牙慧,萬不敢搶功居功。”


    打了個太極,把球踢給陳顯。


    江南一事,一定是由陳顯再次開口提出,陳顯不會把在早上之上為他開口請行一事交給下頭人來做,一是太冒險,二是此事事關重大,滿朝上下也隻有他的分量夠,說話有人聽,連平陽王的話都很可能被打岔岔開。


    “端王殿下這可是折殺老臣了!”


    陳顯趕忙躬身回敬,“端王殿下心懷蒼生黎民,實乃天家之幸事!戶部調出十年前的賬目明細,每字每頁都由端王殿下親眼把關研查,戶部上上下下傳得是沸沸揚揚,皆是端王殿下仁心仁德,與老臣何幹?”


    未待六皇子說話,陳顯折轉再朗聲啟上,“臣懇請聖上指下諭令,遣端王殿下二下江南,以清國本,以儆效尤!”


    陳顯順勢跪下,當即朝堂殿後響起此起彼伏之聲,“臣等懇請聖上!”


    儀元殿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氣勢宏大之景了,蕭索冷情幾載的大堂再次熱鬧起來,竟然是因為權臣以另一種方式在進行著逼宮。


    畸形中透著些好笑。


    著綠穿紅的朝臣們三三兩兩地跪下,沒一會兒就烏壓壓地跪了一片。


    前三行內,黎令清直挺挺地立著,被身旁之人拉扯了衣角,卻反倒將手一甩,站得更直了些,旁人要跪直管跪,反正他不讚成六皇子下江南去!下去了誰還知道能不能有命回來啊!老六是他看著長大的,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被陳顯一哄不明不白地涉入險境,萬一出事兒,他上哪兒後悔去!


    羅閣老也沒跪,二皇子眼神向下四周瞅了瞅,又眯著眼琢磨了半晌,直覺告訴他老六下江南是門苦差事——沒見著上回差點兒溺死了嗎!


    可這話兒又不能堂堂正正地宣之於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帝要臣子去填坑送死,下頭人吭了一聲都算是忤逆!


    二皇子梗著脖子,憋著口氣兒,也不跪。


    皇帝久未見這樣大的陣勢,心頭猛然發怵,陳顯這是做什麽...陳顯...是在逼他答應?


    皇帝沒來由的心頭不暢,可又說不清到底是因為什麽不舒服,陳顯的態度?不,不是,陳顯的態度一向很恭謹很謙卑,你看,如今他不也是跪在地上啟奏嗎?難道是陳顯的提議?不,也不是,既然老六最先熟悉江南瑣事,那這件事交給老六去辦最好不過,這是對的,是正確的抉擇。


    皇帝眼神向下瞅,隻能瞅見幾十個黑黢黢的腦頂毛,哦,零零星星還站著幾個人。


    “老六...你不想去...?”


    皇帝聲音沙啞,問得很奇怪。


    聖命難違,哪有想去不想去之說。


    帶了些遲疑的問句一出,陳顯當即隱秘地勾起笑意,六皇子如今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國之大事,六皇子身為皇裔當仁不讓,此為理。百官相求,聲聲泣訴,此為情。情理俱全,大庭廣眾之下,六皇子根本找不出合適的理由。


    家中尚有幼子?呸,國事重要還是家事重要?男人豈能被後院拘住了腳步,若六皇子敢說出這番話來,不用他費盡周折,直接就廢了。


    舊事在前,怕往江南去再遇不測?男人怎可說出如此貪生怕死之話,這話更是亂潑髒水,攀誣構陷。


    朝中尚有聖賢珠玉在前?可十來年的賬目都是由六皇子一一清查的,他都不去誰去?


    可惜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陳顯這才發現自己最開始定下的謀略也太迂回了些,敲邊鼓雖有效,可效用卻不大,直搗黃龍,攻其不備才是正道理,這還是方桓打他那一拳教會他的。


    隻要老六沒了,他順順當當地扶著人上位,他手裏頭攥著九城營衛司,二皇子和女婿周平寧皆在兵部,手裏頭攥著直隸兵部下的機變人馬,便牢牢地盤踞在了定京及中原一帶。方家軍西北軍再牛,還能裏應外合,破開皇城,起兵謀反不成!?


    被人推向懸崖不可怕,可怕的是親眷們尚在懵裏懵懂,冷眼旁觀,且助紂為虐。


    六皇子如今很想傷春悲秋一把,可時光容不得他再議它事,一把撩袍隨大流單膝下跪,說得很有條理,“父皇信重兒臣,兒臣定當竭盡全力,不負所望。可茲事體大,江南官場如淤泥沉屙,兒臣年弱見識短少,實在難以一人之力擔以大任。兒臣顏麵事小,大周天家丟了體麵,才會惹得千古笑話!”


    “那你當如何?”


    老六說得也有道理,皇帝腦子慢慢糊起來,輕聲發問。


    六皇子頭埋得愈低,話頭頓一頓,再言:“兒臣懇請父皇,遣任得用朝臣與兒臣同行。眾人拾柴火焰高,兒臣一人之力難撼幾近十餘載之腐朽巨樹,可再加上一個人呢?再加上兩個人呢?我大周人才濟濟,多有卓爾不群之能人,出謀劃策也好,計算縝密也罷,都是能挑得出的。”


    六皇子說得頭頭是道。


    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連水泊梁山那些個英雄好漢們,都要湊成一百零八個才能有底氣兒。


    皇帝迷迷糊糊地跟著點點頭,老六要點幾個心腹之人跟著他下江南也能理解啊,誰還沒幾個左右臂膀啊。


    “你且說吧。”


    黎令清以為接下來就會說出他的名字,手一攥緊,掌心有些發汗,他不希望老六早夭是一回事,可他自己個兒被殃及無辜,又是另一碼事兒...


    “兒臣想求得陳顯陳大人與兒臣並肩同行。”


    黎令清將想答話,一聽六皇子輕聲一句,頓時渾身一抽,也不知是嚇的還是慌的。


    陳顯猛地抬頭,幾乎想擊節讚歎!


    好一個將計就計!


    老六被拖下水去甩不開腳上的泥,他就要把別人也拖下去!隻可惜老六想順勢拉下水的人身份太重,恐怕沒那麽容易!


    果然,皇帝一聽其話,愣了愣神之後,皺著眉頭,心不在焉地揮揮手,“陳顯不成,他事忙事雜,朝堂日常調度全賴他管著,再選幾個人跟著去吧。”


    這個結果在六皇子意料之內。


    六皇子站著,陳顯跪著,六皇子往下一瞥便多了些居高臨下之勢,他抿了抿唇,緊跟皇帝後話,“除卻陳大人...人選,兒臣可以自己提?”


    這話太絕對了,陳顯下意識地察覺出這是個陷阱,可出聲阻撓已經來不及了,皇帝想想之後,點頭應道:“隻要不是身擔重職,鎮守定京的文臣能才,皆可。”


    陳顯長舒一口氣兒。


    不能在定京城裏找,不能在武將裏找,老六再上哪兒去找個忠心耿耿又足智多謀,能助他避嫌趨利之人?


    難上加難!


    “不是身擔重職,亦沒有鎮守定京,更非武將軍戶。”


    六皇子再瞥了眼陳顯,微不可見地揚起嘴角笑道:“回稟父皇,兒臣想讓西北督軍陳放之隨兒臣一路南下,陳放之既非武將,又出身戶部,熟知賬目明細之表,實乃不二人選。”


    陳放之是誰?


    是陳顯的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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