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文字,名曰記錄,在沈念禾看來,卻同誌異、傳奇沒有什麽區別。


    她也曾去過高昌,倒是偶然間聽過當地人說荒漠事,盛夏之際,如若荒漠中某一地能在數日之內連下幾場大雨,確實有可能忽然生出一塊綠地,花草叢生,蝶蜂紛飛,可從未有過雪蓮的說法。


    須知雪蓮本產高山雪頂之處,高昌至於龜茲一路雖也有高山峻嶺,卻決計不是那文中所記載的地方,而雪蓮縱使頗有藥用,何時又能延年益壽,起死回生了?


    沈念禾自家就是商戶,家中資財無數,因受了腿上,更得李附網羅天下名醫神藥,短短數月之間,不知見過多少下頭覲獻上來的“奇珍異物”,其實不過頂個噱頭而已。


    也不說是否當真有這樣厲害的神物,如若有,誰又舍得敬上呢?


    自己永生不死難道不好嗎?


    可再看這文書之上周弘殷的批注,分明已經盡信,甚至還在後頭附上紙頁,將沿途道路全數畫了出來,又推測時間,足足寫了二十多頁紙,分析如何才能增加遇到如此神跡的可能,那字跡先頭還比較成形,後麵喜悅之情幾乎力透紙背,龍飛鳳舞,險些叫人辨認不出來,字如其人,形如走火入魔一般。


    沈念禾看到一朝天子做此行狀,當真又是可憐,又是可歎。


    她也曾雙腿盡廢,當時全不能接受,如若有人上得前來,同她說有什麽妙法,無論其言、其行、其法究竟有多荒謬,那等走投無路的時候,畢竟也會如同將要溺死之人一般,將其視為救命浮木死死抓住,聽而行之。


    不在其中時說話自然輕鬆,可等到自身置於其裏,也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聽聞周弘殷年輕時四處征戰,落下一身傷病,眼下年老,常與病痛為伍。又想健康,又想年輕,還想活得長久,若是放在普通人家,多半也就隻能將著自己家業胡亂搗鼓,最多破家滅財罷了,可他身份太高,一旦有什麽想法,自然就會鬧得人仰馬翻。


    沈念禾暗自唏噓一回,將那些個書冊、探折、輿圖全數搬了出來。


    一邊鄭氏卻是忽然道:“念禾,我今日起得太早,實在有些困頓,先回房去眯一眯,你自忙你的。”


    語畢,也不停留,徑直走了。


    沈念禾聽出鄭氏話音不對,卻也知道這種時候,實在不知當要說什麽,還不如任其獨處來得好,猶豫了一下,本來已經跟著上前幾步欲要相送,最後還是停了腳。


    鄭氏在房裏時說話倒是有頭有尾,此時出得書房大門,整個人的腦子裏頭卻是糊成了一團,走出去不知多遠,明明先前說是要回房,然則她早不辨方向,漫無目的的,竟是走進了後園。


    眼下雖然還是冬末初春,許多景色看上去不成氣候,可已經有幾樣冬花生長了蓓蕾,尤其有角落一叢冬海棠,花朵已然盛放,蕭條之中玫紅、豔紅、嬌黃、雪白,色彩繽紛,十分美麗。


    鄭氏愛茶盞碗碟,愛首飾衣物,尤其愛花愛草,搬來此地後,已是栽種了不少花木。


    她多日前就開始惦記著這一叢花,可眼下那花開得再好,縱然就開在眼前、手邊,也全然未覺,隻步伐僵直著不住往前走。


    這幾日京中冷雨不停,沿途花木葉片上全是雨水,她不管不顧胡亂穿行,早已一頭鑽入花草之間,那水粘在身上,把衣衫都浸濕了,風一吹,又有頭頂樹葉雨水滴落,照著頭頸處澆下來,冰寒無比。


    鄭氏被那水迎頭淋得一個激靈,這才慢慢清醒過來,恍惚之間,還以為自己尚在從前。


    彼時七郎赴京趕考,必要帶著她同路,還說什麽“分離一日,便是吃飯也不香了”。


    當年裴家在京城已經不敢再留產業,兩人捎三兩個仆從進京,賃了個院子住下。


    殿試那日一早,他打扮妥當,意氣風發同她道:“待相公給你掙個誥命回來。”


    而今要是再來一回,她一定死死拖著他跑得遠遠的,再不要去什麽殿試,更不去要什麽官身、誥命,隻要人還在……


    當日也是內侍抬了一個大木箱子進門來。


    她還以為是天家賞賜,丈夫當真點了前頭品次,然而來人麵上並無半點喜色,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等到一將那箱子打開……


    鄭氏站在原地,攥著拳頭,腦子裏好似在想從前事,又仿佛什麽都沒有在想,心中甚至都沒有往日回回想起來的苦楚,那痛太久,可能已經麻了,隻不知道為什麽,遲遲平不下去。


    ***


    裴繼安一回司酒監,前腳進得門,後腳就被宮中的詔書追了上來。


    周弘殷的話傳得很快。


    軍將其實不過一個不算高品的職級,按道理隻要中書簽押就夠了,然則這一份差遣任命上還有周弘殷的大印,說什麽裴繼安才幹卓著,人品高潔,得受軍將一職,上另有差遣雲雲。


    隻是一個簡單的任命書,居然不是流內銓直接下調令讓本人去領,而是安排翰林學士擬旨,再叫內侍前來頒旨,如此情況,讓左久廉連養氣功夫都快破了個幹淨,半晌才擠出一個笑來,道一聲“恭喜”。


    裴繼安讓了位子出來,不管釀酒房也好,隔槽坊也罷,俱都回到了左久廉手裏,任由他隨意分派,然則左久廉卻半點都高興不起來。


    天子親自下旨意,這是何等看重?


    他確實不把裴繼安當做自己人,也不想提拔此人,可他看不上是一回事,別人看上了從他手裏要走又是另一回事,況且這出頭的人還是今上,倒把那裴繼安的麵子撐得如此漂亮。


    原本他強讓裴繼安讓出隔槽坊,又命他去管釀酒坊,其實已經做好了準備那裴三會去尋詹掩夫,甚至詹掩夫還可能去找石啟賢,最後由上壓下來,說什麽各退一步的調和話,不過這些他都不怕,早想好對策如何擋回去。


    可而今出麵的變為了周弘殷,難道他還能闖進文德殿去,同天子說一聲——這姓裴的能耐不行,不如我好用,還是把他留在司酒監。您瞧我怎樣?有什麽差事,不妨使我罷?


    左久廉自然不是看上了那軍將一職,而是看上了在天子麵前出頭的機會。


    官品有什麽要緊的?天恩才最重要。


    隻要能叫天子記住自己這個人,難道還缺立功的機會?


    天下人才多得是,為什麽樞密院,政事堂裏永遠隻有那十幾個人?難道當真拔不出高個子了?還不是因為天子隻用熟了這些人。


    左久廉這幾年一直使力做事,在石啟賢下頭做牛做馬,就是想得個機會上去天子也好、太子也罷,這兩個人麵前混個眼熟。


    他是不想要裴繼安留在眼看就要立大功的隔槽坊,卻不代表不想要裴繼安去釀酒坊。


    此人如此大才,要是去了釀酒坊,管起事情來自然事半功倍,雖然比不了隔槽坊,也出不得什麽大功,然而隔槽坊、釀酒坊兩處一道,已是能叫明年司酒監成大器,出大風頭,乃是他計劃裏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要是他走了,隔槽坊畢竟是新坊,要是遇得什麽突發之事,尋誰人去問?


    而釀酒坊,一時之間,又叫誰人去接手?


    做得不好,他如何能立功,如何能再往上一回?


    左久廉當著裴繼安的麵恭喜了一道,回得自己公廳之中,越想越不對,忙使人遞了話去給石啟賢,想要使計將姓裴的留下來,偏偏這一向朝中實在事忙,石啟賢日夜不休忙於政事,一時半會,竟是找不到人。


    ***


    裴繼安哪裏曉得他嗤之以鼻,甚至有些嫌惡的天子任命,在左久廉眼裏居然就變成了求之不得的香餑餑。


    他今日進得一回宮,又見了周弘殷,旁的想法都沒有,隻覺得十分為自家七叔不值。


    碰上的是如此一個天子,可笑二字,簡直都不夠形容的,不入官就不入官,黜落就黜落,何苦要投河去?


    他在宮裏時震驚的情緒多過其餘,此時出來外頭,倒是漸漸想轉過來,仔細一思考,倒覺得趁著眼下帶人外出一回,未必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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