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她這好堂姐一路這麽安靜,原是在這裏等著她。


    慕惜辭微微吊了眼角,千般淡漠地瞥了慕詩嫣一眼,她那會還在好奇,賞雪會這樣適合讓人出醜的場合,她們怎會還沒找上她來。


    現在看來……隻怕是謀劃多時,隻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呢!


    慕大國師懶懶托腮,姿態從容萬分,口中泄出一聲輕笑,想來即便沒有那被她臨時起意拿煞氣鼓動了肝火的施雅,也會有個別的什麽由頭,不管是令行飛花還是對詩投壺,總之她們既早早定下了這場明局,便必然要逼著她上去丟人一番的。


    她們明知道她自小養在京外,論理不曾接觸過書畫琴棋,打回國公府起也沒多少時日,縱然天賦頂尖,也不能這麽快便將琴藝學至蕭妙童那個程度……她們這是鐵了心的要讓她下不來台。


    好在,前生隨師父在山中修行之時,她是學過琴的,且琴技雖稱不上冠絕天下,終究是比她們這幫小姑娘家強上一點,加之兩世閱曆,心境上或比她們又高了幾分。


    琴,肯定是要奏的,但她不能答應得如此輕易,總要先假意推脫兩番,令慕詩嫣等人以為己方勝券在握,將那氣氛推至極點再說。


    否則,哪來的絕妙好戲?


    於是慕惜辭虛虛撐了臉,杏眼微收:“二堂姐,您這話可是折煞惜辭了。”


    “惜辭回京至今不過月餘,琴藝也隻跟著先生習過那麽短短的兩堂課,根本沒接觸過什麽高深琴曲,如何能與蕭小姐比肩?”


    “這倒無妨,今日我等趕赴鏡台本是為了賞雪,蕭小姐提議鼓琴也隻是想要添兩分趣味——何須什麽高深琴曲?便是來一首最簡單的《黃鶯吟》也好。”慕詩嫣皮笑肉不笑,向著慕惜辭所在之處邁了一步,“再說,連教習先生都稱讚三妹妹的天賦出眾,妹妹你又何苦妄自菲薄?”


    “竟有這事?我記得國公爺請到府上教習琴藝的先生,可是乾平出了名的嚴師——能被他誇讚是天賦出眾,三小姐必然是聰穎非常。”蕭妙童緩緩勾唇,眸中含著清淺的笑,“小姐何不奏上一曲,也讓我等開開眼界?”


    “二堂妹……”慕惜音聞此蹙眉,正想起身駁斥兩句,便猛地被慕惜辭與墨綰煙一同伸手按住了。


    慕惜辭麵上仍舊一派懶散,墨綰煙則衝著她輕輕搖了搖頭。


    慕惜音見狀隻得繃著唇角抱緊了懷中手爐,她聽得出慕詩嫣語調下帶著的咄咄逼人,也看得出此番是蕭妙童與慕詩嫣聯手給她的阿辭下了套,但阿辭與樂綰都不讓她輕舉妄動,那她就暫且忍耐一下便是。


    大不了……以後尋到機會再收拾她們。


    滿麵病氣的少女斂了眸,瞳底悄然滑過一道沉鬱的暗色,她身子骨弱並不代表她玩不轉手段,任誰動了她的寶貝阿辭,都別想好過。


    “先生口中所說,都是些客套話罷了。”慕惜辭笑笑,慢悠悠地離了座椅。


    慕詩嫣見此心頭一跳,剛要衝著蕭妙童使個隻有兩人能懂的眼色,便見小姑娘緩步往琴邊踱去了:“但二堂姐與蕭小姐將話說至此處,惜辭再三推卻,難免顯得有些不知好歹。”


    “便隨便彈一曲《關山月》1,呆會若彈的有什麽錯漏,便還得請列位包涵一二了。”慕惜辭一攏裙擺,優雅落座,在簡單的試音定弦之後,慢慢吐出口氣。


    這是把上好的綠綺,線條流暢,琴涼弦溫,慕惜辭頗為憐惜地撫了撫琴身,纖長白皙的指尖依次觸過其上螺鈿鑲嵌出的十三個徽位,長睫輕垂。


    關山月,關山月。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2。


    這裏是鏡台,台外是湖水是山川,她坐在這裏便不受控的想起前生,想起前生那大大小小的戰役,想到那些殘破又頹圮的城牆,生靈塗炭。


    坐在這裏,她一心愴然蒼茫,她彈不出別的曲子,隻有這滿腹即將流溢而出的殺伐之意——


    慕惜辭抬了手,慕詩嫣緊張不已的攥緊了雙拳,她從未想過隻習過兩堂琴課的慕惜辭竟真有膽子上前演奏,要知道今天到場的無不是頂尖世家的高門貴女,一旦她出現半點差漏,毀去便是她在整個乾平貴女圈子中的名聲。


    看她這絲毫不顯慌亂的樣子……莫非是有備而來?


    不,絕不可能,兩堂課連琴藝指法都學不來幾個,想彈奏《黃鶯吟》已是難近登天,更別提比《黃鶯吟》難上數倍的《關山月》。


    《關山月》的難度雖然不高,卻也用上了諸如撮、撥,抓弦等稍微複雜一些的指法,遑論還有不少的散泛3轉換!


    她絕對彈不好它。


    慕詩嫣咬唇,掌心已然被指甲掐出了泛紅的血色,她死死盯著慕惜辭的指尖,心髒幾乎跳至了嗓子眼,她瘋狂祈禱著她一定彈不出上佳的琴曲,然而這一切的念想,都在慕惜辭彈出第一個散音之時,轟然崩散。


    那散音清晰而沉穩,不帶半點拖遝與輕浮之意,教人瞬間便好似瞅見了邊疆之上,連綿百十裏的茫茫關山。


    慕詩嫣心中無端升起股道不明的絕望,她的神情飄忽了刹那,下一息便被那琴曲帶去了關山之下。


    山河動蕩,黑風卷天,入耳是催城戰鼓,是戰馬嘶鳴。


    山巔之外唯那一輪覆霜明月,映照滿目赤色的碎玉亂瓊。


    是雪色,也是血色。


    往日京中的繁華盛景在她眼前破碎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這蒼冷苦寒的關山;昔年城樓的花燈焰火亦霎時化於無形,她頭頂隻留下那道霜月。


    這是獨屬於征人的關山,這是獨掛在關山的月。


    這是他們從未見識過更從未想象過的肅殺。


    家國恨,征人怨,踏關山——


    慕惜辭挑罷了最後一根琴弦,那琴音漸漸消散,眾人亦恍惚如大夢初醒,蕭妙童的臉早在回神的一刹便蒼白了個徹底,《關山月》雖比不上她那首《瀟湘水雲》的技法來得高妙,但憑這寥寥數音便能將人引入曲中景象的功力……


    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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