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京郊不太太平。


    先前消失了許久的劫道山匪,近日無端又冒了出來,有位進京趕考的倒黴書生便在回去的路上著了道。


    聽說他的死相無比的淒慘,身上值錢的東西被人掏得一幹二淨,書箱也被亂刀砍得破破爛爛不成樣子,七零八碎的紙筆書卷,撒了一地。


    他後背一片血肉模糊不說,連臉都被路過的野狼野狗給啃爛了。


    京兆尹聞此一番震怒,連夜帶著數十名衙役奔赴了京郊,將那兩片不大的密林裏裏外外搜了個底朝天,卻仍舊沒能找到半點賊人的痕跡。


    仿佛是那行凶者憑空消失了似的。


    眾人無奈,隻得將那書生殘破不全的屍首帶回了衙門。


    京兆尹向上稟報了朝廷,要來了禮部今年各州縣進京赴考的舉子名單,師爺跟著主簿又熬了一個通宵,總算確定了那慘死書生的身份。


    他是南城人,姓盧,名子修,鄉試裏拿了江淮的解元,原本是前途一片大好,如今卻孤零零地躺在了那冷冰冰的地上。


    京兆尹見他死得可憐,特意自衙門裏撥出了幾兩白銀,命人尋了個地方將之好生安葬,又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貼上了無數的告示,勸誡最近往來出行的人們再小心一些。


    一時間人心惶惶,京中各處無不討論著那慘死的書生。


    包括貢院裏還沒離去的書生,也包括禮部就職的官員們——


    “如此,大人便可徹底安心了。”文清堂中,安平侯府老管事垂著眉眼,向晁陵拱手微行一禮,言談間語調淡淡,“卻不知,那件事……辦得如何了?”


    “如此自然是安心。”整理著禮部公文的晁陵唇角輕挑,“祝管事放心,侯爺想辦的那件事,自然已被下官安排得妥妥的。”


    “大人辦事一向利落。”祝姓管事略略躬身,“有勞大人,有了大人這句話,老奴便可回去回稟侯爺了。”


    “談不上勞不勞的。”晁陵笑著擺了擺手,隨即隔空虛扶起管事,“沒耽誤到侯爺的大計,才是最要緊的。”


    “大人說的甚是。”老管事應聲,卻不曾起身,“春試時節禮部事務繁忙,老奴今日便不叨擾大人了。”


    “晁大人,老奴先行告退,還請大人留步。”


    “近來禮部事務的確繁雜,本官不便相送,祝管事,您慢走。”晁陵頷首,目送著那身形稍顯佝僂的老管事消失在文清堂外,垂眸拉開了書桌下的半大抽屜。


    那抽屜裏堆了遝厚厚的報廢公文,他伸手,自公文之下摸出塊品質極為一般、雕工亦不甚精湛的岫玉佩。


    這是他在老廟後門邊上撿到的、盧子修的那塊玉佩。


    晁陵輕輕抖了眉梢,將那佩放在手中把玩了一會,重新塞進了公文之下,原本他想派人將這東西好好處理掉,卻又在喊人的刹那改變了主意。


    其實那盧子修的文采當真不錯,無論是詩詞歌賦還是策論文章都十分出彩,是個極好的苗子。


    若非他執意秉持那份在他眼中可笑至極的“文人風骨”,又不慎撞破了他與安平侯府的事,他真是不想殺他。


    他也曾起過惜才之意,奈何他的命委實是太不好了。


    命不好又過於執拗的人,在這官|場裏,終究會變成他人足下的一抔黃土。


    真可惜。


    晁陵輕歎著合上了抽屜,他留下這枚玉佩,隻當是祭奠下那倒黴的書生——


    來生莫要再犯到他手上。


    *


    “何大人,您來啦。”禮部文清堂偏殿,何康盛照例來此巡察會試答卷的謄卷情況,忙著謄抄試卷的小司務抬頭見是他來,忙不迭打了個招呼。


    “嗯,我來看一眼。”何康盛頷首,狀似無意地翻了翻小司務麵前擺著的那摞宣紙,盧子修等人的試卷赫然在列,他見此微微挑了眉梢。


    “這些是都謄抄完了的嗎?”


    “是的大人,那些都是謄抄完了的。”小司務點頭應是,回身看了眼其他幾名忙著謄抄考卷的司務與學士,“大家謄抄完的都在這了。”


    “不錯,”何康盛淡聲誇讚一句,“還剩多少沒有抄完?”


    “還剩下百十來份。”小司務掰著指頭點了點,“若是快的話,明兒上午就能謄抄利索,糊名快一些,不出意外,後天便能全部弄完。”


    “好,辛苦你們了。”何康盛下頜微收,順勢拿起那摞抄完的試卷,“這些謄寫完了的答卷,我拿回去整理一下封存起來,剩餘的你們先抄著。”


    “好的,何大人。”司務道,見何康盛轉身離去,跟著重新提了筆。


    百十來份答卷,每張都要用正楷謄寫一遍,他們的效率注定快不了多少,這會得趕緊抓緊時間。


    小司務低頭奮筆疾書,何康盛則帶著那摞東西不緊不慢地回到了自己辦公之處,自抽屜裏翻出張寫就多時的答卷,其上書著盧子修的姓名。


    早年他也是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之輩,會試那日他特意仔細看過了盧子修的答卷,將那策論一字不落地記在了腦中,並提早回來,模仿著他的筆跡,寫下此份文章。


    何康盛歎息一聲,將那假的答卷混入其中換出了真的,並迅速把真的那份折疊整齊,塞進了袖籠。


    依他對晁陵的了解,他既敢調換兩位考生的策論,這會自然是要來銷毀這份試卷的。


    所以他多留了個心眼,提前偽造份與真的相差不多的假卷,晁陵來此摧毀證據必不會細看,如此便能瞞天過海,藏下一份有力物證。


    藏好了盧子修的策論,晁陵慢條斯理地整理起桌上考卷來,不多時晁陵果然敲開了他的房門,他抬眼看見他,起身行了揖:“尚書大人。”


    “無妨,坐。”晁陵一揮衣袖,漫不經心地一點桌麵,“聽司務說,你把他們謄抄完的答卷帶回來整理了?”


    “怎麽樣,整理好了沒有。”


    “大人說笑了,下官哪有那麽快的速度。”何康盛淺笑,“才剛開始整理,連京畿(音‘雞’)的都沒分完呢。”


    “隻你一人,自然是慢,這本就不該是你一人的活計。”晁陵說著,“隨意”分出一半答卷,“這樣,這些我帶回去整理,等下分好了再送來。”


    “如此速度能快一些。”


    “那便勞煩尚書大人了。”何康盛斂眸。


    “無妨。”晁陵擺手,帶著那摞宣紙大步離去。


    何康盛看得清楚,“盧子修”那張,分明被晁陵裹挾在內。


    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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