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芍藥。


    該死,她竟將這個忘了。


    慕詩瑤心下陡然一驚,任她行事再是沉穩、心思再是縝密,如今的她也不過是個將滿十歲的半大姑娘。


    這時間便被人瞅去了那一地她精心栽種出的白芍,心中自然免不了要生出幾分緊張之意。


    她小心翼翼地瞥了瞥慕惜辭的眼睛,見她一雙杏眸內笑影不變,這才略略放鬆了心神,故作漫不經心地放下手中的點心盒子,抬手一攏垂落臉側的碎發。


    “芍藥……本也不是什麽稀罕玩意。”


    “棲雲館地角偏僻,難免有些冷清,”慕詩瑤轉眸看了眼地上的素色芍藥,眼神微閃,“我便想著在院中空地上種些花草,也好添兩分生氣。”


    “加上我娘的月信一向不大準時,白芍(注:此處為中藥名,幹製芍藥根)又有鎮痛通經之效,我又慣愛淺色……就順勢種了這一地的白芍藥。”


    綠衣姑娘輕聲解釋著,慕惜辭聽罷,隻覺頗為好玩。


    ——她初見慕詩瑤時,本以為這是個心思極為細膩穩重的老成之輩,卻不想小姑娘到底是小姑娘,她不過是隨便提了提那一地的花草,便讓她險些自亂了陣腳。


    隻是這樣也好,這樣才更像是個十歲的孩子,倘若她當真任她試探而不露半點慌亂,她反倒不敢邀她共事哩。


    “四姑娘,你莫慌,我並未覺得這滿院的芍藥有何不妥之處。”慕惜辭笑笑,一麵重新回頭望了望那片盛開著的花海,彎了眼,“芍藥乃花中之相。”


    “素色白芍更是自有一番清傲風骨——這才是我們慕家兒女該有的樣子。”


    慕家兒女……該有的樣子。


    慕詩瑤腹中驟然生出幾分難言的複雜情愫,這麽多年來,除了眼前這個與她年齡相若的姑娘,還當真沒有第二個與她說這般話的。


    乾平素來頗重禮節,庶出子女的身份地位與嫡出本就不同,加之眼下掌管中公的乃是她二房的當家嫡母蕭二夫人……


    即便她頗得府內家丁婆子們的尊重,父親亦常讚她功底紮實、天資聰穎,她在這國公府中,卻仍舊隻是“四姑娘”。


    京中貴女們的茶會詩會自是與她無緣的,除了棲雲館內的這一方小小天地,她連府門都甚少踏出去過。


    什麽大漠的風沙,北境的霜雪,江南的雲煙和皇城的連天燈火……這一樁樁一件件的別樣風景都與她無關。


    她能瞅見的隻有棲雲館的這一小片天,便連煙花都是自外麵映入這院中的。


    她對府外的一切認知仿佛都隻能來自於他人的口述,丫鬟婆子們嘴裏的京城繁華、她母親記憶中江南楊柳,還有她父親告訴她的,塞北的風雪和朝堂的瑣事……


    年紀更小一些的時候,她最愛做的便是伏在慕文華的膝上,聽他給她講,那些她從未接觸過、此生亦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能去見識一番的廣袤世界。


    他會講大伯在邊關又打勝了哪一場仗,他手中的長槍是如何穿透了敵人胸膛。


    他會講那黃沙如何淹沒了地上散落的兵戈,風霜又怎樣磋磨了將士們的鬢角,講青山埋骨,講馬革裹屍。


    他說,那寒光凜冽的刀刃上流淌著的血色不是尋常鮮血,是他們乾平的安康盛世,是他們慕國公府百年的忠魂與榮光。


    夜裏的燭火不如白天的日光來得亮,可她總能在那幽微燭火下,從父親的麵上看到數不盡的慷慨激昂與心馳神往。


    父親說,他最敬重的人是她的大伯。


    而她最向往的,則是那滿是嚴寒與風霜的邊關。23sk.


    那裏或許比不得京中這般閑適安逸,但那裏的天地,一定比京中來的廣闊。


    除開那僅存在於她父親口中的榮光外,“慕”這個姓氏,沒給她帶來任何別的東西。


    她也想切身體會一番父親曾向她描述的淋漓暢快,她也想像慕家每一代子女那般,站在那無盡的沙場上。


    也想隨著堂兄與大伯,去摸一摸那霜刃冰涼。


    哪怕她不會武藝,也沒有多強健的體魄,她仍願做營中的一名小小廚娘,她不怕吃苦,她隻想去見識見識那輪關山之上的月。


    國公府外、與京城相距萬裏之遙的月。


    她不想一世都被困在棲雲館這一方渺小的天地裏。


    做一株野草也好,起碼能瘋長過漫山遍野,她不甘心就這樣被鎖在內宅的方寸之間。


    她想,這是隱在慕家子女骨子裏的執著,是一縷被鐫進了血液間的風。


    縱然她是不被承認的、除了一個姓,什麽都沒有的那個。


    “三小姐說笑了……”綠衣姑娘的喉嚨發了澀,她神情恍惚,夢囈似的喃出一句,“詩瑤一介卑微庶女,哪裏稱得上是慕家的子女。”


    “四姑娘,你無需自輕自賤,不是嫡出便能算得上是我慕氏的子孫的。”慕惜辭含笑搖頭,她伸出一指,隔著虛空,輕輕點在慕詩瑤的心口,“你這裏有一道魂。”


    “那是我們慕家兒女獨有的一道魂。”


    一道清清正正、赤血丹心、自由而不屈服的魂。


    她在慕詩嫣的身上尋不到它的影子,但她卻在慕詩瑤的眼中捉摸到了它。


    也許慕詩嫣年幼時心中也曾有過這道魂的,可它終究在蕭淑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教養”下被消磨掉了。


    慕詩嫣,已渾然不像是她慕氏的子孫了。


    ……一道魂。


    慕詩瑤神情恍惚得更甚,愣神間,阮眉煙已然沏好了茶水,端著茶盤娉婷而至。


    她瞧見自家女兒麵上的怔愣,不由微微蹙了眉:“瑤兒?怎的又這般失禮了。”


    “娘……”慕詩瑤木然晃了眼珠,半晌方略略回了神。


    阮眉煙見此頗為無奈,隻得衝著慕惜辭福了福身:“三小姐,瑤兒許是昨夜不曾睡好,方才會作出這副模樣……今日她多有失禮之處,還請小姐見諒。”


    “阮姨娘,言重了。”慕惜辭彎彎唇角,她對這位進退合宜、舉止有度的姨娘倒是頗有好感。


    就是這性子太柔弱了些,否則依她的聰慧,前生也不至落得那般下場。


    “都是自家姐妹,論不上什麽失禮不失禮的。”慕惜辭斂眸,一麵端起茶杯淺啜一口,笑著誇了句“好茶”。


    “棲雲館的茶水粗陋,小姐不嫌棄就好。”阮眉煙展顏,離去前悄然推了推仍舊有些晃神的慕詩瑤。


    後者抿著嘴唇,一時失了言語,慕惜辭則慢悠悠喝光了杯中茶水,起身拍了拍綠衣姑娘的肩膀:“四姑娘,時辰未到,你且先靜候著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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