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阿姐是這樣想的……


    慕惜辭的喉嚨微微發堵,鼻尖也無端發了酸。


    她確實沒想過要一直瞞著阿姐他們,但她亦著實沒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m.23sk.


    她原本想在墨君漓那老貨的命劫安然渡過之後,乾平局勢稍稍穩定下來,再尋個合適的機會,用最委婉的方法,一點一點將她的一切,慢慢講給他們聽。


    不成想阿姐竟會先她一步,輕而易舉地將她的秘密猜透了一半。


    她從前也曾設想過,若爹爹他們知道真相後,會是個什麽反應。


    她猜他們或許會恐慌,她猜他們或許會驚懼,她猜到他們也許會自此與她疏遠,抑或強裝著相安無事……


    她近乎猜過一個人所能具備的所有情緒,卻唯獨沒能猜到眼前這一種。


    “我隻知道你是阿辭,你一直是阿辭。”慕惜音道,一雙秋水翦瞳靜靜地鎖著小姑娘的眸子,眼底帶著一線淺淺的憐惜,“別的,我都不會在意。”


    她隻需要知道她是阿辭,是她拚了命也要保護好的寶貝妹妹,她隻需要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至於旁的,她究竟何時學會的這一手玄門易術,何時與沈掌櫃開起了那夢生樓,何時……


    這些都不重要,這些於她而言都不重要。


    她更擔心的是,阿辭學這些東西的時候,是不是很苦很累;她心頭憋著這麽多事,會不會很難受?


    她不是術士,也不通卜算之術,但她清楚,知道的東西太多,未必是好事。


    她已經不止一次的從阿辭眼中,看到那股莫名又悲慟的情愫了。


    對著她,對著父親,對著阿寧、對著樂綰、對著靈琴,乃至身旁的每一個人。


    她像是瞅見了什麽散碎又淒涼的未來,又好似自時流之內穿梭過一次又一次。


    她的小腦袋裏總藏了數不盡的愁緒,她有時能從她身上覺察到一種恐懼,那恐懼發自心魂,起源無間。


    就像三年前樂綰辦的那場賞雪會,她從她的琴曲中,見到了那輪霜月,同樣也看見了漫山風雪,和風雪之下掩著的青山舊骨。


    琴曲之後,是她滿腹難言的痛。


    是以,哪怕她自聽見她彈那首《關山月》的第一個音起,心下便已然有了疑慮,她亦從未開口問過。


    畢竟,與那些縹緲的疑慮相比,她更在意阿辭這樣小小的年紀,怎麽就會見識過那關山上的月?


    塞外的風雪太烈,邊關的山月太冷,世間的征戰太苦,她不願讓她看到這些。


    那太難過了。


    “我更想知道,阿辭,你這般將及豆蔻的小丫頭,怎的便學了那麽多東西、憋了那麽多事呀。”


    “阿辭,你會累的吧。”


    累嗎?


    慕惜辭的目光微晃,神情有著刹那的忪怔,回想起前世隨師父在山中觀內修行的日子,再細想想今世的步步謹慎……


    累嗎?


    也許是吧。


    可與這一生能保全她慕國公府相比,與這一世能更早結束那無謂的征戰、平定天下相比,這點累委實便算不上什麽了呀。


    “阿姐,這點累不算什麽。”小姑娘搖搖頭,她看著石桌對麵、完好無損端坐在她麵前的姐姐,心頭忽的升起股想要說出一切的衝動。


    阿姐已經猜透一半了,並且說不準對她另一半的秘密亦有所察覺。


    她突然就不想再瞞下去了,左右,她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將這些告訴爹爹與阿姐他們不是?


    “與那些事相比,累根本就不算什麽。”慕惜辭堅定了眼神,她決定把剩下的東西一齊袒露給阿姐。


    隻不過,她考慮到重活一世實在是駭人聽聞,準備將前生之事統統歸為“夢境”。


    對,前生隻是九歲的她,做的一場彌天大夢。


    “說來可能有些匪夷所思,”小姑娘細密的羽睫微垂,掩去了她瞳底打著的顫,“阿姐,回府之前,我曾做過一場跨了十八個年頭的夢。”


    “夢裏沒有七殿下,我在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山匪,被追著滾下了山坡……”


    “後來我被師父帶回了道觀,山門中修行了六載春秋,再回京時國公府已然大廈將傾。”


    “爹爹死在了大勝歸來的路上……二哥被人剁碎成數不盡的屍塊……我在夢裏自南疆打到了大漠,又從大漠走上了北境。”


    “我看到二哥的頭顱被風沙刮得破碎,掛在那滿是塵泥的城牆之上……五年的光陰耗盡了樂綰眼中的鮮活靈氣,而後化作這繁華京城中的一具行屍走肉。”


    慕惜辭的嗓音發了抖,她想起小公主死時麵上帶著的那點笑,整個心魂都是戰栗著的。


    “戰火紛飛,遍野哀鴻,亡魂呼嘯著結成一團又一團的墨色陰煞……我手中的令旗都冷透了,已亡人的畫像堆了一遝又一遝。”


    “阿姐,夢裏我無法選擇,最後被那一杯鴆酒送上了西天。”


    “我以為一切能就此終結,他們卻在夢中的我斷氣之前,告訴我,原來您也早就不在了,這些年我能算到的,不過是一具不曾入土的屍首。”


    “我的夢醒了,仍舊身處京郊的莊子內,我看著捧來藥碗的靈琴……這才知曉那不過是南柯一場。”


    小姑娘閉目一聲長歎,慕惜音聽罷,目中不禁多了些悲意:“但你夢醒之後,確乎是有了夢中能驅鬼繪符的本事,是嗎?”


    慕惜辭咬唇:“對。”


    “阿辭。”少女麵上的悲意愈發明顯,她起身走至小姑娘麵前,伸手輕輕攬過了她,“其實這並不是夢境,對嗎?”


    這是她曾切切實實體會過的“真實”。


    所以她才時常露出那樣的神情。


    少女懷抱柔軟而溫暖,慕惜辭被她攬著,眼底的酸澀忽然便再抑製不住。


    “對。”她低聲嗚咽,淚水決堤時心頭像是去了一塊沉重的山石,她抓著自家阿姐哭得一塌糊塗,少女隻溫柔地拍著她的發頂。


    “那七殿下呢。”慕惜音垂了眉眼,嗓音放得極輕極緩,“他知道這些嗎?”


    “還是說,他是與你一樣的‘入夢人’。”


    “知道,他全都知道。”小姑娘說話間拖了濃重的鼻音,“阿姐,您猜對了。”


    她猜對了。


    他們是這世上唯二的入夢之人。


    “真好。”慕惜音低低感慨,“那真是太好了。”


    重活一世是何等的孤寂,她萬分慶幸,此間還有人能與阿辭並肩而行。


    “阿姐,您不會害怕嗎?”慕惜辭又哭又笑,“會不會覺得我是個怪物?”


    “不會,你是姐姐的阿辭。”少女斬釘截鐵。


    “我隻恨自己,為何不曾與你一同入夢。”


    她隻恨她曾留阿辭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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