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雙怎樣的眼?


    漆黑空木,看不到半點活人應有的光澤,烏蒙蒙像是被磨花了的黑玉棋子,他幾乎看不見那人的眼白。


    墨書遠被嚇得腳下一個踉蹌,險些當場仰跌過去,他慘白著嘴唇連連後退,雙目卻不由自主地緊鎖在了那麵容灰白、滿身死氣的女子身上。


    她穿著王府侍女的衣裝,發間簪著兩隻素雅精巧的玲瓏玉簪。


    病態的蒼白掩不住她姣好的容顏,身形清瘦如扶風弱柳,她斂著裙擺,衝墨書遠緩緩勾起道溫軟幹淨的笑,一如他們初見時的模樣。


    墨書遠的眼中有著刹那的恍惚,在花園在書房在林間的小道……這笑他見過無數次,這曾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笑意。


    “是……是、你——”青年的牙關陣陣打顫,自牙縫中擠出的言語破碎形不成段子,“你不是……”


    你不是死了嗎?!


    他攥緊了雙拳,指節被他捏得泛起缺血的青白;他的喉嚨內猩甜一片,牙齦像是被他咬出了血。


    “殿下,奴來看您,您不高興嗎?”女人咧了嘴,唇邊的淺笑眨眼便深了三分,她的聲線動聽如鶯如鸝,動聽之下卻又隱藏著股散不去的怨恨之意。


    “這麽些年了……奴一直想念著殿下,一刻都不敢忘懷。”她的笑容發了癲,得肩膀隨著那笑打了抖。


    “殿下您呢?”她搖曳著身姿,音調陡然變得妖嬈又黏軟,像是情人間的呢噥軟語,“您可曾想過奴?哪怕是那麽半刻。”


    墨書遠退著跨過一道矮矮的台階,一股附骨之寒驟然從他的腳底竄上的發頂,他悚然萬般,冷汗悄然間便濕透了他的衣衫。


    他認得麵前的女人,她是他十六歲那年的通房丫鬟,也是他少年之時頭一次萌動的春|心。


    但她分明早就死了,六年前他分明是親眼看著下人們給她灌下了那碗奪命劇毒,他分明是親眼看著她身下血流如注,他分明是親眼看著她咽了氣!


    她分明就死了!


    “滾回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墨書遠強作鎮定,奈何帶著顫的嗓音仍舊暴露出了他心底的恐懼,女人對他的警告嗤之以鼻,顧自笑著抬手一撫鬢角。


    “殿下,這裏如何就不是奴該來的地方了?”


    她彎了眼,頭頂的玉簪倏然墜落,消散風間,一頭青絲如水流瀉,淺色的褶裙上亦漸漸沾染了猩紅的血。


    “您當初還曾許諾,說要給奴一個侍妾之位……奴的屍骨眼下還被葬在池泥之下……這裏如何就成了奴不該來的地方了?”


    她身上浸著的血色越來越多,眨眼間那素裙已化作了血裙,變成他記憶中她渾身是血的樣子。


    “殿下,那淤泥底下好冷啊——”


    她麵上的血肉一分一分地腐化脫落,不斷有蛆蟲自她失了眼珠的眼眶內鑽進鑽出。


    她猛然抬起那半邊腐肉、半邊枯骨的手,一把便欲扯上青年的衣襟,聲調倏然變得淒厲而尖銳:“做不到的事情為什麽要許諾,辦不到的東西為什麽要說出來!”


    “奴的性命,奴腹中孩兒的性命,奴一家老小六七口人的性命……殿下,您將這些命都還給奴啊!!”m.23sk.


    女人口中發出了刺耳的鬼嘯,墨書遠隻覺腹中陣陣翻滾,他又懼又怒,羞惱之下竟一時忘卻了見鬼的驚恐,對著那侍女的亡魂重重一摔衣袖:“是你自己貪心!”


    “本殿留你做通房你還不知足,竟敢盯上了侍妾之位;許諾你未來的侍妾之位你仍不願意,竟敢私下懷了本殿的骨血!”


    穀</span>“笑話,本殿堂堂天家皇子,怎可在尚未迎娶正妃之前,便弄出勞什子的庶長子!”青年怒喝。


    這時間他將一切的錯處統統推到了女人頭上,渾然忘了那侍妾之位是他自己親口許下而非侍女所求,更忘了那孩子也是他種下的惡果。


    “奴……貪心?”女人聞言怔了又怔,片刻後卻笑得愈發癲狂,“哈哈……原來在殿下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奴貪心?”


    “殿下,奴當年明明隻想留在您身邊。”


    她就算是變成了鬼也不會忘記那一日,那天她從府醫出出來,高高興興地告訴他,她懷了他們的骨肉,下一瞬卻被人五花大綁,強按著灌下了那一整碗的噬心劇毒。


    她腹中痛得打擰,血水自她身上每一處的縫隙內湧出,她盯著不遠處那高高在上的少年,企圖從他眼中尋到一分乃至一毫的憐惜或是不忍之意。


    但她什麽都沒尋到,已然初具了青年樣貌的少年眸底深沉如水,平靜而不起波瀾。


    他就那樣淡漠地看著她在地上翻滾掙紮,最後痛苦無比的咽下最後一口氣。


    自始至終,她都沒能從他臉上看到丁點的動容。


    她知道天家許是不會讓她這樣低|賤之人懷上皇室骨血,可她沒料到墨書遠竟能如此決絕。


    她滿心的戀慕在那一息被人狠狠踩入泥地,刻骨的怨恨就是從那時升起來的。


    正是有了這股恨意的支撐,才讓她這個連正經埋骨之所都沒有亡魂不曾被風雨銷散,隻她身上的執念太深,又踏不得輪回。


    由是她索性等在了這裏,時時刻刻尋找著報複他的機會。


    她等了這麽多年,總算等到了今日,他周身的天家氣運被一道強大的陰煞盡數抵消,她終於能走到他的麵前——


    女人僅剩的那隻眼中忽然浮現了一抹癲狂,她猛地張手掏向自己的小腹,繼而拖拽出一團不成型的小小腐肉。


    她將之托在掌心,笑盈盈地伸去了墨書遠眼前:“殿下,您看呐,這便是您的骨血。”


    “它才不到兩個月。”


    女人端著那道笑,不緊不慢地向著他步步逼來。


    墨書遠瞥見那團東西,頭皮麻得都要炸開,他大步向後退著,直到鞋跟踢到了水邊那座涼亭的圍欄之上,他才突然察覺,自己竟已是退無可退。


    “殿下,您跑什麽,這可是您的孩兒。”半臉枯骨的女人咧了嘴,渾身的怨煞之氣幾乎令他窒息。


    他死死盯著那緩步而來的女人,某一個臨界之點,他繃緊的精神忽然間徹底崩潰。


    於是他大叫一聲,慌不擇路地轉身躍入了水中,無數潛藏在水底的冤魂霎時抓住了他的腳踝。


    中元子夜,百鬼夜行——


    滑膩又冰冷的手臂纏上了他的肢體,墨書遠胃間一抽,熟悉的痙攣之意立時遊遍了全身,他奮力掙紮著向對岸遊去,那些鬼魂卻一次次地將他拖入水中。


    他有生以來,頭一次品嚐到了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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