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乾平的聿川林中,沿著聿水的支流向下走,半山腰的位置。”白景真的神態自若如常,“尋常糙木柵欄圍出的小院,院旁生了棵五人合圍的半枯老樹。”


    “陛下,這地方尋起來不難,隻要去尋的人稍微心細些,便能輕鬆找到。”


    元濉聞言卻不曾言語,他隻靜默的盯著榻上那床繡著明黃龍紋的錦被看了半晌,良久後不著痕跡地衝著梁上遞去個隱晦的眼神。


    隱在梁上的天家死士見此意會,當即輕著手腳,悄聲躥出了帝王寢殿。


    白景真隻覺頭頂傳來陣極其細微、幾近不可覺察的窸窣聲響,他聞此不由輕輕勾了唇角。


    ——他知道這是殿中死士得令出宮的響動,甚至能猜到,領了此番命令,究竟會是哪一位內廷死士。


    每一代扶離帝王,都會在皇城之內,豢養三十六位頂尖死士。


    入宮的死士自此便徹底丟失了名姓,除了一個能用以辨別身份的序號,旁的什麽都不會再有。


    除非他們能從三十六一路攀至天字首位,再自這三十六名死士中脫穎而出,方才有些微機會,能重新獲得帝王的賜名。


    就連他當年,也過了足足六年無名無姓的生活。


    青年緩慢地眨了眼睛,扶離這三十六名死士各有所長,而此次領命前往聿川的,十有八||九,會是二十一。


    二十一的次序雖不算高,卻是這一代死士之內最為擅長追蹤、藏匿,與刺探之人,若說“梟”是天下最為出色的斥候隊伍,那二十一便是斥候中的無冕之王。


    他的輕功極好,從扶離皇都趕至聿川最多隻需三日兩夜,這一來一回,決計不會超過七日。


    也就是說,他隻需要再耐心等待上七日。


    七日後陛下得了二十一帶回來的消息,自會對他再多放心上三分,屆時等他撤下大半暗中盯著他言行舉止的天家眼線,他便有機會溜出去仔細暗查一番路驚鴻了。


    白景真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緊,墨君漓那日與他說過的話,便像是魔障一般久久縈繞在了他的耳畔。


    他忍不住一遍遍回想著那句“背著靜淑公主養了幾房外室”,還有那句“私下囤了幾批人馬”。


    他知道那狡黠如千年老狐的少年許是故意將此事透露給他,他知道此事許是有詐……可他又實在不受控地反反複複琢磨起那些話。


    這樣的日子令他掙紮,他覺得自己仿佛是要被逼得瘋了,索性決定抽個時間、喚上一兩名得力心腹,私下裏好生探查一番。


    畢竟……陛下也不會想見到元氏的江山,落到路家人手中不是?


    青年在心下如是寬慰著自己,他尋到了理由,由是略微定下了心神。


    倚在榻上的帝王見死士領命離去後又顧自沉默了良久,直到胸中那股無端上湧的情緒被壓回了心魂深處,這才對著白景真微一拂袖:“地上涼,莫跪著了。”


    “多謝陛下關懷,奴才不勝惶恐。”青年斂著眉目溫聲謝恩,起身時那尚未好全的右腿,免不了又是一陣蹣跚踉蹌。


    元濉餘光瞅見他的動作,禁不住無聲歎息一口,繼而揮手喚來了候在門邊的乖順宮婢:“去把太醫院當值的幾個禦醫請來,給他看一看腿。”


    “喏。”宮婢應聲福身,隨即碎步退出了帝王的寢殿。


    白景真對帝王此舉分毫不覺意外,他清楚他本就這樣一個多疑之人。


    穀鈵</span>單憑他一人所言,自然是無法打消他心中疑慮,他定要親眼看到他腿上斷骨、聽了太醫們的診斷,方能大致安下心來。


    青年扶著雙膝,腰杆挺得筆直,他有時覺得陛下活得真累。


    他的世界裏,好像從來就沒出現過“信任”二字。


    除了他自己,他不會去主動相信這世上任何一個人。


    包括他的朝臣,包括他的雙親,乃至包括他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和他那兩個親生女兒。


    白景真靜靜凝視著榻上的帝王,他眉眼間的威儀猶在,身子卻已然大不如前。


    登基以來的終日操勞,與多年來的渾然不加節製,早便掏空了他的基底,他知道他已瀕臨大限,天歲大約就在這幾月之間。


    他老了,滄桑憔悴、形銷骨立,他看著他一身明黃的暗紋中衣鬆垮垮地披在身上,衣領子裏露出一截裹了皮囊的枯瘦胸骨。


    他眼窩深陷,花白的頭發掩不去他臉側橫生的斑。


    他暮氣沉沉,再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23sk.


    白景真垂睫看向指尖,在他的記憶之中,文煜帝似乎還是那個滿腹雄心壯誌、殺伐果斷又手段狠辣的青年帝王,他一時竟很難將麵前這行將就木的半百老人,與他記憶中的元濉關聯到一起——


    一切都無端顯出三分荒唐。


    青年蜷了指尖,衣裳的下擺登時被他抓擰出幾條細細的褶子。


    先前去請太醫的小宮女去而複返,隨著她一同趕來的,還有今日在太醫院當值、大方科與接骨科的四五位太醫。


    太醫們入得室內,先是規規矩矩地向著帝王行禮問了安,待大方科的聖手小心替元濉請過一番平安脈後,這才在帝王的示意之下,轉頭將白景真圍了個圓。


    白景真忍著心頭那點微妙的不適,任太醫們對他請脈的請脈、摸骨的摸骨,一圈人輪番折騰下來,竟足耗費了小半個時辰。


    “啟稟陛下,白公子的右腿的確是在二十餘日前,從高處跌下後,觸到山石一類的硬物而磕斷的。”老太醫端著廣袖,沉聲與帝王匯報著青年的傷情。


    “且公子此番摔得頗重,當日斷骨處隻怕已生了骨茬。”


    “好在續骨之人的手法嫻熟,又及時取出了絕大部分的細碎骨茬,加之公子習武多年,體魄強健,傷勢雖重,卻未留下太多的隱患。”


    “如今公子的傷處已好了近八成,餘下兩成,隻需適度靜養,再服下幾副湯藥調理一番便好。”


    二十餘日前,這時間確乎對得上。


    元濉不動聲色地斂了眉眼,替他續骨之人手法嫻熟,這倒無甚異處。


    能在山中生活多年的獵戶,大多都有一手接骨正骨的好技術,偶有幾個會開刀縫傷的也不算有多稀罕。


    這麽說,景真當日還真是從聿川林中滾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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