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鬼,救命,要死,他從沒教過這麽難教的崽子!


    花了近乎一個下午,勉勉強強給元靈芷講完《春秋·隱公·隱公元年》的白景真嘴皮子不受控地打了哆嗦。


    他原以為,就依著《春秋》的這個篇幅,他一個下午怎麽也能講完《隱公》的部分了,哪成想,單單一個隱公元年便耗了他足足兩個時辰!


    他從前還在宮中當死士時,文煜帝為了鍛煉他的各方能力,在他將各類書卷修習個七七八八後,可沒少把他往學宮和國子監那頭扔。


    他打十六歲起便入了國子監,幫著當時的國子監祭酒整理大小庶務,偶爾還要隨著學正(官名)給監生們授課講經。


    待到十八,他已能在國子監或學宮之內獨當一麵,教起書來亦是混不怯場。


    再等到他二十二歲,文煜帝將他派出京城,讓他替他遊離在各國之間刺探軍情,設暗|殺、伏擊等絕密任務之時,自他手下考出去的監生與世家公子,早已不下百數。


    是以,細細算來,他那些年來教授過的學子,縱然是沒有萬人,也得有個千百之數。


    ——他見過那等天資聰穎至極,能過目不忘、出口成章的天縱奇才,也見過那種生來愚鈍,誦經百遍尚不能得其真意的庸人。


    但他獨獨沒見過似熙華公主這般,一個下午竟僅習完一篇《隱公元年》的!


    並且,她這個“習完”,還不是真正讀懂嚼爛,她隻不過是能大致明白文內之意、可順通全文罷了!


    最為要命並令他十分崩潰的是,他在給元靈芷詳解文章的時候,這位未來的儲君為什麽不好好看書,非要把眼睛粘在他的臉上?


    他臉上是有花還是有字,她看著他的臉,就能明白那段“鄭伯克段於鄢”到底講了個什麽玩意嗎?


    看他幹嘛,看書啊,看書!


    “殿下,今日我們便先學到這裏。”白景真費了好大的功夫,方才強行咽下了那口湧到喉頭的老血。


    他這會是真懷疑今兒的一切都是陛下一早便算計好的。


    他甚至懷疑,文煜帝可能從他自乾平跑回扶離的那一日起,就已經猜出了背後的緣由始末,並琢磨著要把他往七殿下那頭趕了!


    真的,再讓他教熙華公主兩天,他能當場瘋給陛下看。


    青年被人氣的麵上發白,他最怕的不是這位尚未及笄的小公主天資愚鈍,他怕的是她愚鈍還不知道好好學——依目前的情況看,元靈芷顯然就像是那天賦差又不肯上心的。


    “不過,在離去之前,微臣尚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一問殿下。”白景真直著眼睛悵然歎息,“您今日讀完這篇文章之後,心中可有什麽感想?”


    隻是,讓他就此放棄,他心頭多少仍有些不大甘心,於是憋不住想要出題考一考這位來日的君主。


    “先生所說……是讀完‘鄭伯克段於鄢’這一段的感想?”元靈芷微怔,稍顯詫異地睜大了圓眼,似乎不曾料到青年會在這時突然問上這麽一嘴。


    白景真下頜微斂,正襟危坐:“是。”


    “唔……”元靈芷應聲低眸,單手托腮,想了又想,“本宮的話,大概會覺得這位隱公當真不孝罷。”


    青年聞此,眉心一蹙,下意識跟著重複一句:“不孝?”


    “是呀,不孝。”元靈芷點了點腦袋,“他明知道武薑更疼愛共叔段,卻仍舊將後者逐出了鄭國、趕到了共地,還把武薑挪去了城穎。”


    “這不是讓他母親前後經曆了兩次生離嘛。”


    “雖說最後他與武薑重歸舊好,但學生還是覺得他太過不孝。”


    “……那依殿下的意思,隱公不該驅逐共叔段?”白景真眼皮微抖,瞳色一深。


    雖然他問她這話是臨時起意,但“鄭伯克段於鄢”這段,在某種角度下,倒是與扶離的現狀大類。


    畢竟先前宮中受寵的公主是靜淑公主元靈薇,而非熙華公主元靈芷;且來日元靈芷即位稱帝後,元靈薇亦會被封為手握實權的攝政王兼長公主。


    沒人能說得準,得了實權後的靜淑公主,會不會生出那等犯上作亂的心思——一旦她真起了這樣的心思,那身為扶離女帝的元靈芷,便不得不麵對與隱公相似的境況。


    元靈薇或許能得到一部分民心,又或許能調動一部分軍隊;屆時,元靈芷身為一國君主,必須要想法子將元靈薇逐出扶離,抑或是,斬草除根。


    所以,他真正想問她的,可不單單是一段《春秋》。


    他想問她,若來日他的親姐姐與那共叔段一般密謀造反,她該如何處置——


    “對,先生,學生以為,隱公不該將共叔段逐出鄭國。”元靈芷嬌柔一笑,“他大可以把他留在鄭國之內,好生教養。”3sk.


    “即便共叔段大行忤逆之事,即便隱公的尊位會受到威脅?”白景真的眉頭愈蹙愈深,“殿下,隱公或許確實是失教,但那共叔段所行的錯事,可是意圖謀反。”


    “那不是不曾成嘛。”小姑娘不甚在意地晃了晃頭,“先生,學生常聽人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想來隱公身為兄長,也不是不能包容親弟弟一次罷?”


    “殿下,國不可有二主。”青年眼底一暗,不由得放沉了聲線,“依照您的想法,您是想讓鄭國一分為二不成?”


    元靈芷聞言愣了愣,片刻後彎唇笑笑:“左右都是自家的兄弟,臨時分一分,當也無妨。”


    “何況,隱公不是說了‘多行不義,必自斃’?共叔段既行的是不義之事,想來亦是早晚會自食惡果。”


    “……那百姓們呢?”白景真張了張嘴,他隻覺自己嗓子眼裏一頓發堵,“要是這兄弟兩人他日當真打起仗來,殿下您想讓百姓們如何自處?”


    “若真任鄭國一分為二,共叔段得了民心,這仗便不好結束了——殿下,您這般處理,可曾想過鄭國的百姓?”


    “百姓……”元靈芷的神情有著刹那的恍惚,她懵了懵,而後甚為輕快地撫了掌,“那便讓百姓們暫且搬出去好了,等著仗打完了再回來。”


    “殿下——”白景真倏然揚聲,他的頭皮發了麻,眉骨也不受控地一陣狂跳。


    他猛地抬了頭,這一抬卻恰對上少女的一雙眼瞳。


    她的神情輕鬆至極,她的瞳眸清澈幹淨,她的眉目間帶著股說不出的天真單純。


    而那道天真,卻無端令白景真唇舌打顫,遍體生寒。


    他隻覺得那是這世上最可怖的殘忍。


    ——天真的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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