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青年的喉頭一哽,鼻尖一酸,眼眶陡然便發了熱。


    他原以為,那五萬兵馬,早就被文煜帝分割打散、化入各方軍|隊之間了。


    沒想到……


    “別,臭小子,你可別跟我玩這出。”老人嬉笑一句,繼而緩緩收斂了唇角、肅了麵容,“你心下不必有太大的負擔,此事,原也是我對不起你們白家。”


    “但是景真,那‘從輕發落’的口子,我當真是開不得——眼下你也漸漸入了朝堂,當知道咱們扶離前朝的境況。”


    “那年的那場構陷,其實更像是前朝眾人對我的一種試探,否則光憑剛當上駙馬沒幾年路驚鴻與那尚無甚根基路家,是決計不可能那樣輕鬆地拉下白氏來。”


    元濉話畢仰頭,歎息一口:“當時的路驚鴻,也不過是那幫老家夥們的探路石罷了。”


    “所以景真,若我那時真選擇了從寬處置,開了這個‘寬待’的先河,那麽後續等待著我的,隻會是無窮無盡的麻煩。”


    “他們會變著花地觸及我的底線,並以白氏獲得的‘寬待’為範本,逼著我‘一視同仁’。”


    “景真,這便是沒有宗室,帝王權輕、臣子權重的後果。”老人滿目悵惘,半晌後垂了眼睫,“當然,我說這些,倒也不是得到你的體諒或原諒。”天籟小說網


    “畢竟這要是換了我,我也不會輕易原諒那個狠心抄斬了我全家老少的人——”


    “我隻是想告訴你,景真,身在朝中,萬事皆有可能身不由己,即便我是帝王也不例外——等你回頭當了太師,徹底踏足這方泥潭的時候,千萬要注意著些。”


    “莫要一個不慎便落入了他人圈套,自此得一個萬劫不複。”元濉慢慢繃緊了唇線,片刻倏然一鬆麵容,“也莫要走我的老路。”


    他這一生,看似風光無限,實則最是孤獨寂寥。


    他母後去的早,父皇也在他二十幾歲那年便離了世。


    他唯一的妹妹死在了異國他鄉,他既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麵,也無法趕去她墳頭,替他上一炷香。


    說不得,她死前還是揣著滿腹怨氣的。


    滿腹對他、對扶離的怨。


    老人閉目,他的兩個女兒一個比一個癡愚蠢鈍,他的外甥此前亦從未承認過他這個舅舅。


    樂綰那小丫頭他這輩子是沒機會再見到了……


    就算他大權在握、身處高位,是一國的帝王又如何?


    他這一世,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友散親離……到頭來,還不是一身孑然。


    這條路,他走的委實倦了。


    也不希望再有別人來走。


    “還是那句話,景真,若是熙華當真扶不上牆,你便幹脆舍了她就是。”老人緩慢地眨了眼睛。


    “我已經看透了,元氏單傳了三百餘年,到今時亦差不多要盡了氣數——盡便盡罷,左右這樣世代單傳的皇族,不似天命所歸,倒更像是一種難以擺脫的詛咒。”


    “是以,你到時不必猶豫,也不必覺得這是對不起扶離曆代的帝王。”


    “這是元家的命數,同樣也是扶離的命數。”


    白景真聽罷久久沉默,許久方輕輕拱了手:“微臣……謹記陛下教誨。”


    “記住就行。”元濉咧嘴笑笑,神情輕鬆自如,“對了景真,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交給你去做——”


    青年聞此,登時站正身子,老人回頭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調回了目光,目視前方。


    “待我死後,將我的屍骨,葬在城外的滄瀾山上罷。”


    白景真陡然睜大了雙眼,老人卻顧自不疾不徐地念叨起自己的零碎要求。


    “記得選一個最高的山頭,最好是那種,站在那裏,向下就能俯瞰到整個京城的地方……”


    “不要墓碑,最好連墳包都別留,把我埋在那就好了——燒了再埋也行,總之一切從簡。”


    “我知道扶離的氣數約莫就在此處了,卻不準備想法子挽救,自然沒什麽臉麵再入皇陵,去見元氏的列祖列宗。”


    元濉說著長長呼出口氣:“我既無臉入皇陵,那你便將我葬在滄瀾山上吧。”


    滄瀾山四時的風光不錯,他躺在那裏,又能眺望到整個京城……如此,就讓他在山上靜靜看著城內的萬般變化,也挺好。


    總歸,待到百年之後,滄海桑田,世間便也無人會再記得扶離,同樣也不會有人再記得他這個扶離的帝王。


    他就想要這般被人漸漸淡忘,他已做夠了那個無法從心所欲的“文煜帝”。


    ——他現在隻想做元濉。


    *


    “阿衍,你若實在難受得緊,想哭便哭出來吧。”酒樓雅間之內,小姑娘踮著腳尖摸了摸墨君漓的發頂,眉頭微皺,“我在這呢。”


    “……我已經哭不出來了。”少年啞著嗓子抽抽鼻頭,伸手攬過麵前的自家姑娘,“隻是喉嚨裏堵得慌,胸口也壓著股說不出來的氣。”


    “阿辭,我真不知道我該怎麽辦才好。”


    他已許久不似今日這般掙紮糾結了,當年他剛重生不久、麵對老頭的時候沒有,後來帶著娘親趕來扶離玩耍時也沒有,唯獨今日。


    唯獨他今日見了元濉之後,他心下糾結又複雜的厲害。


    慕惜辭聞言微一沉默,少頃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背脊:“那便學陛下罷。”


    墨君漓發啞的嗓子略略一抖:“老頭?”


    “嗯。”小姑娘下頜輕點,“理解,但不認同。”


    他們可以理解元濉的處境,也可以明白到他那時的心態與想法,但這並不代表他們認同他這幾近不留後路的決絕做法。


    由是說不上痛恨、說不上怨懟,同樣也說不上“原諒”。


    ——唯餘一句“造化弄人”。


    “……你說的對。”少年思索良久,慢慢鬆了手上的力道,“想來,他也不需要他人的認同。”


    “他當年做出這些選擇的時候,定然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仔細權衡了利弊。”


    “我們全然無需糾結太多,隻需要知道,他不是真的冷血無情、渾然不顧忌兄妹情誼便好。”


    他終究無法徹底放下心頭對元濉的那點成見,可這些無關緊要的成見,並不會影響他認下他這個舅舅。


    反正他對老頭也有不少成見不是?


    “走吧,阿辭,”想通了的墨君漓恢複了往日那派嬉皮笑臉,“我知道這街上有一家老鋪子的湯麵做得極好。”


    “我們中午便去那裏吃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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