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扶離國喪的消息越過重山、傳入墨君漓等人耳中的時候,一行人早已入了北疆的地界,離著燕關亦隻剩了那麽百十裏的路。


    蒼鷹泛灰的羽翼割裂了北境的風雪,少年沉默著自鷹腿上取下那隻好似比平日大了不少的裝信竹筒,又從筒中倒出了那封被人折作了紮實細條的信。


    他展了信紙,垂眸細細默誦起其上的字句,白景真的筆跡一向蒼勁利落,甚為好看,可這一回,他卻再無心思,去欣賞他人的字——


    舅舅他終竟是走了。


    比前生還早上幾日。


    墨君漓攥著信紙的指尖不住發了抖,其實他昨日便已隱隱有所感知。


    晌午入北境時曾有一線寒意無端自背脊攀起,他望著遠處那覆了雪的連綿蒼山,隻覺眨眼就生了滿腹空曠悵惘的悲。


    少年垂了頭,一顆水珠驟然掙脫了眼眶,啪地打上紙麵,化開了那信箋上新書就的字,洇成一朵混了墨的霜。


    前生他的身邊沒有阿辭,江淮的大水也不似今世這般早早便退了,他在淮城賑災兩月有餘,殫精竭慮,待到被人逼得詐死逃離,已然是九月秋末。


    他記得清清楚楚,上輩子逃到扶離時,舅舅才剛過了頭七、出了殯;他那時是九月廿四趕至扶離的,如此算來,舅舅前世是九月十七殯的天。


    今生竟提前了半個月。


    ……大約是他當真做夠了這扶離的帝王罷。


    也算是解脫啦。


    少年無聲哆嗦了嘴唇,半晌才勉強平複了心情。


    他深深呼吸一口,立時有北疆刺骨的寒風順著口鼻,鑽入了他的喉嚨。


    那夾了雪粒子的冷風割得他喉管生疼,墨君漓卻有意借著那股痛意,驅散腦袋裏那段令人昏沉的慟。


    那信紙下還附了兩張泛了黃的信箋,紙上的字跡仍清晰娟秀,原本鋒利而整齊的邊緣,卻被人經年摩挲,起了層層的毛。


    少年慢慢辨認著那紙上他熟識的筆鋒,好不容易才壓下去的悲意霎時如潮水湧起,隻一息便將他徹底淹沒,心魂被封於重流之內,地上隻餘下具空蕩蕩的軀殼。


    墨君漓無意識佝僂了身形,這樣反常的舉動,又讓騎馬跟在他身後的慕惜辭不禁緩緩蹙了眉。


    打昨日入了北境這人便不時的神情恍惚,方才接了那蒼鷹送來的信後,這狀態竟好似是晃神得更厲害了。


    這……怎的了?


    小姑娘唇角微繃,掌中韁繩輕抖,驅馬兩步趕了上去,她放輕了聲調,小心拉了拉少年的衣袖:“阿衍,你沒事吧?”


    “……沒。”墨君漓怔怔搖頭,片刻後木然遞過了那幾張信紙。


    他咧了嘴,鼻頭與眼眶卻是通紅通紅的,慕惜辭說不清他那臉究竟是被霜雪凍的還是在難過,更說不清他的神情到底是哭還是笑。


    “阿辭,我沒有舅舅了。”少年垮了眉梢,眸中的水汽又在墮出眼眶的一刹被風吹作了細碎的冰粒。


    那冰粒順著他的眼睫攀上了鬢角,將少年人鬢邊鴉色的碎發凝成了一小綹的霜。


    小姑娘接了信,眼底的顏色不由越發的深。


    一共三頁的紙,第一頁是白景真寫給他們的、有關元濉去世,扶離國喪的消息。


    後兩頁,則是一封陳年的家書。


    那是初為人母的女兒家寫給兄長的家書,泛黃發舊的信箋上的小字工整而娟秀。


    她透過紙上那些滿是欣喜與期待意味的詞句,恍惚便像是看到了那個臨著窗子、咬著筆頭,生性活潑的年輕婦人。


    “阿濟(小名)吾兄,見字如麵。


    “昨兒乾京又下了雨,雷聲大,你外甥鬧得厲害,整夜都不得安生,奶娘一晚上沒合眼,氣得我差點拎著他的包袱,把他從那窗子裏扔出去。


    “但是耀耀說,小孩子剛生下來就是喜歡哭鬧的,尤其被那雷聲驚了後——他讓我暫且忍一忍,或者幹脆先把那臭小子扔去偏殿,等著過兩個月長大一些,不那麽怕雷怕雨了再接回來。


    “我想了想,覺得扔偏殿是個好主意,不過到底沒能忍心,畢竟我再嫌棄他,他也是從我肚子裏掉出來的——雖然小孩子真的很麻煩也很能鬧人就是了。


    “說到這個,哥,我小時候有他這麽能鬧嗎?我覺得我還挺乖的。


    “宮中的太醫說我身子恢複的還算好,這兩日耀耀也許我出宮玩了,我上午便跑去國公府找了妘妘。


    “她生的那對龍鳳胎可真可愛,男孩結實白胖,一看就知以後得是個上房揭瓦的性子,我還挺喜歡的。


    “小姑娘雖是瘦了點,但長的乖,眼睛黑亮黑亮,特別安靜,就是身子不大好,總有些病歪歪的,可能是教先前難產憋著了,妘妘也是跟著操碎了心。


    “哥,你說咱們家阿衍長大了會成什麽樣子,是乖巧還是調皮?我倒挺想接著生一個女兒,或者讓妘妘再來個閨女,這樣我們倆就能當兒女親家啦!


    “哦對,忘了告訴你,耀耀給你外甥起名‘君漓’,我覺得文縐縐的還不明所以,剛好前陣子看玄門的書,順帶就給他取了個小名‘阿衍’。23sk.


    “這名字嘛,反正我也是隨便那麽一起,他若喜歡,長大了留著當字也行,要是不喜歡,那就隨他自己胡亂改了。


    “再一個,哥,你說我嫁過來都好幾年了,給你寫了不知道多少封的家書,你什麽時候才能給我好好回個信呀?


    我這一切都好,勿念。長樂八年秋,七月廿一,妹,清書。”


    “……原來先皇後當年給文煜帝寫了這麽多家書。”慕惜辭聲線微啞,一時說不出心下究竟是番什麽樣的滋味,“扶離也國喪了。”


    “白景真說,他從禦書房的抽屜裏收拾出來好多的手書家信,唯這一封他覺著很有必要先讓我們看一看,便讓蒼鷹把它先行送過來了。”少年閉目。


    “餘下的,他後續再尋機會著人送來。”


    “仔細算算時間……想來舅舅當年便是收到了這封信,才打消了繼續針對國公府與溫姨的念頭,奈何——”


    元清說想要跟溫妘結成兒女親家,還說喜歡慕家的那對龍鳳胎,於是一向疼寵妹妹的元濉軟了心,將先前設好的埋伏一一擱置起來,隻為讓他小妹少跟著溫妘一同上火受累。


    隻可惜……


    墨君漓的眼瞳暗了又暗,他轉頭看了眼馬上的姑娘,聲線輕飄飄的,恍若夢囈:“阿辭,今晚陪我給舅舅祭一杯酒吧。”


    “我想送他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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