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自門縫鑽入屋中,映照出女人憔悴而消瘦的麵龐,宋纖纖定了睛,便見祝婉緊緊抱著床四尺見方的小被,木愣愣縮在了床中一角。


    多日不曾見光的女人被那日色晃得下意識眯起了眼,發直發木的眼珠,也被這木門的吱嘎聲吵得微多了一分似活人的色彩。


    “……你來了。”祝婉動了動嘴唇,脫口的聲線沙啞幹澀,夢囈一般輕而難聞,讓人一時聽不分明。


    “……我聽說,你這幾日……滴水未進?”宋纖纖沉默了一瞬,繼而提起裙擺,緩步跨過了門檻。


    她看著祝婉那頭蓬如茅草一樣的長發,看著她那身寬大衣衫下掩著的幹瘦軀殼,看著那床被她死死抱在懷中的小被……禁不住悄然顫動了瞳仁。


    那床被子她認得,是當年昀兒滿月時,重明宮宮人們給他納出來的百家被。


    祝婉雖出身於安平侯府,卻因著是個庶出,自小便被侯府中人忽視了去。


    是以她身上不曾沾染過多少祝家人的習性,嘴巴雖毒,人卻又憨又莽,稱不上壞。


    她待下人們頗為不錯,得了好的下人們自然也惦念著她。


    當初昀兒初初落地時身子骨差,宮人們沒旁的可送,便十數號人集結起來,合力給小皇子納了這麽一床祛病消災的百家被。


    這被子用了足足五年有餘,直到墨書昀滿了六歲、那被子再禁不住幼童滿床打滾亦蓋不牢他的腳踝,方才被人好生收了去。


    ——她原以為這被子早就被放進了某個犄角旮旯、再也尋不到了,卻不想竟在今日又瞅見了它。


    這好像是打她記事以來,頭一次見到麵前人狼狽這個樣子。


    她記得祝婉從前,是最愛惜她那一頭烏緞子似的長發的。


    她記得她從前,從不曾似今日這般形銷骨立。


    “為什麽不肯吃飯?”宋纖纖緩慢地眨了眼,輕聲問出了個無異於廢話的問題,祝婉聞此,麵上的生氣果然被她氣得又多了一分。


    “我為什麽不肯吃飯。”縮在榻上的女人扯著唇角冷聲一笑,幹裂的嘴唇被她這一扯迸出了細細的口子,血色自那裂口處緩緩滲出,豔得像是上好的胭脂。


    “那原因,賢妃娘娘您還能不清楚嗎?”祝婉張口反問,無意識地將懷中的小被越抱越緊。


    她攥著那被角,就仿佛是攥住了孩子的衣衫;她把那小被抱在懷裏,偶爾還能在無人處欺騙自己一句,說她的昀兒仍是那尚未出得繈褓的嬰孩。


    “……昀兒今日出殯,我知道你定然傷心。”宋纖纖蜷了蜷指尖,試探性地向著那床榻微微挪動了兩步,竭力將自己的音調放得平穩,“但是婉婉,你要清楚。”


    “昀兒他死得不算光彩,眼下你若再跟著他折進去,媛媛和小郡主,便當真就此沒了活路。”


    ——墨書昀明麵上的死因是“通敵叛國,畏罪自戕”,安平侯府又被拉入三年前科考舞弊大案與四年前靖陽伯府一案中自顧不暇。


    三皇子妃的娘家遠在千裏之外,倘若在這個節骨眼上,身為帝王妃嬪的祝婉再隨著兒子喪了命去,那麽那尚未滿周歲的小郡主與三皇子妃,在京中便算是徹底失了能立足的倚仗。


    墨書昀已死,陛下卻不曾查抄他名下的諸般田宅。


    現下這京城之內,不知有多少人的眼睛,鎖在了這失了主人的三皇子府上。


    若這可憐的女人自此再失了祝婉的庇護,不說別的,單論京中隨處可聞的流言蜚語,便足以將那孤兒寡母逼上絕路——


    “不光彩……好一個不光彩。”祝婉怔怔重複,唇邊染著血的笑意愈發瘋癲,她轉動了眼珠,滿是血絲的眼睛直直攫緊了女人的眉目,“是了……畏罪自戕之人死的自是不夠光彩。”


    “可那真正通了敵、叛了國的人是誰,賢妃你心中分明清楚著不是?”


    “我不懂啊……我想不明白。”


    “宋纖纖,我想不明白,我真想不明白,”祝婉恨聲,“我不明白為什麽會是昀兒,為什麽每次都是昀兒!”


    “十幾年了……為什麽從你的遠兒懂事起,凡是他犯下的過錯,都一應會被兄長他們推到我的昀兒身上?”3sk.


    “為什麽同樣是天家的皇子,遠兒便能被他們捧在手心裏疼成心頭肉、掌中寶,我的昀兒卻隻能被他們棄如敝履,一次次做那被扔下的‘車’?”


    “難道他就不配受到他們的寵愛嗎?難道他就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了嗎?”


    “我不懂啊,我怎麽想都想不懂……我想不懂他們怎就能定下這般的決定,他怎就能下得去那個手!”


    “那是他的親哥哥啊宋纖纖……”祝婉仰頭,蓬亂的青絲向後墜去,露出其下掩著的大把霜白,她竟像是在這一瞬間老去了十歲不止,“那是他的親哥哥。”


    “纖纖,你知道我這兩日偶爾昏過去的時候會夢到什麽嗎?”


    “我夢裏夢到昀兒抓著我的手喊疼,我夢見他一遍遍地跟我喊疼。”


    “他說娘,他好疼啊,那刀子攘進身體裏的時候會疼,渾身的血都順著那兩道槽口淌出來的時候會疼。”


    “可他說他最疼的是胸口,他說他自欺欺人了一世,臨了了,他們卻連句假話都不願意哄他。”


    “宋纖纖,我的兒子在夢裏跟我喊著疼呐。”祝婉咧了嘴,登時有淚珠順著她的眼底奔流而下,那水痕路過她唇邊沾上了血色,又在她頜下匯成了化不開的緋流。


    “你說……為什麽啊?”


    “……他為什麽會落得這麽個下場啊?”


    “因為他太正常了。”宋纖纖蹙著眉頭,痛苦萬般地閉了目,“婉婉,因為他太正常了。”


    “他不是他們想要的那種,那種心狠手毒,連至親骨肉都能親手殺害的瘋子。”


    多年來的安逸富足,滋長了他們不該長的野心,他們忘了本,於是將魔爪悄悄伸向了那至高之位。


    ——並且,那豬狗不如的畜生當得久了,他們自是不再喜歡那些正常的孩子。


    他們隻喜歡跟他們相近,乃至比他們更為狠辣的畜生。


    很不巧,她就正好生了個畜生。


    ……她當年給過他機會,讓他證明自己還能做回人的。


    在他六歲之前。


    “所以,哪怕是為了你那尚在繈褓中的孫女……”宋纖纖縮在袖中的雙拳驟然緊握,“你也不能這麽早的便絕了命。”


    “婉婉,吃點東西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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