銳雯感受到了一種恐怖。


    這種恐怖不同於諾克薩斯擺在明麵上的,蠻橫無理的弱肉強食法則。


    而是一種悄無聲息隱藏在光鮮外表之下,邏輯嚴密、理論成熟、運作良好,對“低種姓”賤民進行係統性壓迫的社會模式。


    諾克薩斯是揍了你,然後告訴你你有本事就揍回來。


    艾歐尼亞卻是把人踩在腳下,然後用客觀事實幫你分析,為什麽你應該挨揍,為什麽不該還手。


    銳雯感覺後者更為瘮人。


    她生而為農奴,尚且知道從軍自救。


    而這些艾歐尼亞賤民打從出生起就生活在被教派宗師和宗族長老們掌控的“世外桃源”之中,被從小灌輸著“萬物均衡”的宗教理論。


    生前為維護萬物均衡作出犧牲,死後就能在精神領域享受“鬼生”;如果轉世投胎,也能投到好人家去。


    在這套宗教理論的控製下,他們甚至根本不想反抗。


    “等等...”銳雯不能理解。她問這些水手:“你們這些天也一直在跟我學習迦娜思想,那你們對我們追求的‘人人平等’又是怎麽看的呢?”


    水手們麵麵相覷。


    他們想了想,回答:“人人平等,應該是在維持萬物均衡的前提之下。”


    言下之意,就是...


    “你們把自己排除在‘人’外了?”銳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怎麽會有人這麽來理解迦娜理論?


    可這些艾歐尼亞賤民就是這麽想的。


    他們學習迦娜理論,也隻是仰慕迦娜的強大,隻是期望依靠女神的力量趕走諾克薩斯的侵略者。


    至於他們自己...


    “我們本來就是多餘的啊。”水手們說:“我們的存在,隻會對自然造成它不能承受的消耗。”


    “隻有無牽無掛地死去,才能維持艾歐尼亞的萬物均衡。”


    “均衡個屁!”銳雯憤怒地說。


    她很生氣。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麽生氣。


    或許那本小冊子,還有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經曆,真的改變了她。


    憤怒之下,銳雯仿佛真把自己當領風者了,她罵道:


    “如果隻是要救艾歐尼亞,那你們根本不用來追隨什麽迦娜女神——”


    “你們隻需要高喊一句‘艾歐尼亞昂揚不滅’,再拿著刀去戰場上拚命就行了!”


    “反正你們連死都不怕不是麽?”


    “可我問你們...你們要拯救的是一個怎樣的艾歐尼亞,是一個把你們視作賤民的艾歐尼亞,還是一個人人平等的艾歐尼亞?”


    水手們沉默了。


    一旁的菲雅小姐也耷拉起貓耳,若有所感地深深思考起來。


    可最後,水手們卻告訴銳雯:“奧莉安娜小姐,您畢竟是外鄉人。我們艾歐尼亞,自有我們艾歐尼亞的規矩...”


    “...”銳雯啞然失語。


    因為這件事最恐怖的地方在於,艾歐尼亞的規矩,賤民們自小被灌輸的那套“均衡至上”的宗教思想——


    這些都不是什麽愚民的玄幻故事,而是真實存在於這個超凡世界裏的客觀事實。


    生前犧牲,死後就能上“天堂”?


    是真的。因為艾歐尼亞魔法充沛,這裏是物質領域和精神領域連接最緊密、壁障最薄弱的地方。


    這裏的人死了,是真的會化作亡靈,去往精神領域的。


    而艾歐尼亞人在每年的綻靈節通過飲用靈茶的方式,甚至還能做到跟精神領域裏逝去親人的亡靈對話。


    破壞均衡,就會引來災難?


    這還是真的。


    艾歐尼亞萬物有靈。對森林過度開發、濫砍濫伐,就算教派大師和宗族長老們不來阻止,森林之靈也會出手報複人類。


    而艾歐尼亞追求的均衡不止是人與自然的均衡,更是物質領域和精神領域的平衡。


    如果在物質領域裏消滅了太多有生命的花草樹木,產生了太多的靈,那物質領域和精神領域的平衡就會打破,便會有惡靈誕生懲罰人類,甚至引發更加可怕的災難。


    銳雯覺得是那些大師長老們壓迫了賤民。


    可大師長老們也有話講的。他們這明明是在努力維護萬物均衡,保護艾歐尼亞的人類文明不遭受真正的滅頂之災啊。


    至於這些賤民,他們隻是維護均衡所必要的犧牲品罷了。


    “如果不犧牲我們,就隻會給這個物質世界帶來更大的災難。到那時整個艾歐尼亞都可能為之覆滅,我們不還是得死嗎?所以...”


    “為了保護艾歐尼亞的所有人,我們願意接受我們的命運。”水手們虔誠地說。


    銳雯徹底沒話說了。


    她畢竟隻是一個水貨專家。她根本想不出來,這個問題該怎麽解。


    好像根據艾歐尼亞的自然法則,有一部分人就是多餘的,就是天生該消失的。


    “不...”銳雯想不出解法,但她還是感覺這套理論有哪裏不對:“就算需要有人犧牲,那為什麽非得是你們,而不是那些大師長老、地主土豪呢?”


    “誰是賤民,誰不是,到底是由誰來決定的?”


    “額...”水手們又沉默了。


    誰是賤民並不看血統,而是由現實物質條件決定的。


    如果一個貧農養不起孩子,死後也沒地分給這個孩子,那這個孩子就是賤民,是多餘的人。


    這孩子會被冠以賤種之名趕出村子,讓他去外麵自生自滅。


    就像影流教派的劫大師——他在4歲時就被自己的貧農父親遺棄荒野,靠著均衡教派的好心收養才僥幸保住一命。


    “所以...”銳雯看明白了:“說什麽均衡之道,這不就是諾克薩斯尊崇的弱肉強食?”


    因為賤民是弱者,所以他們需要被犧牲,保護有限的自然資源不被無限膨脹的人口吞噬。


    而大師長老、地主豪商們用極少的人數,占據了極大量的資源,卻不用被視作是均衡的敵人。


    因為他們是強者。


    艾歐尼亞,原來跟諾克薩斯沒有區別。


    或者說,這世上的所有國度都是大同小異。所有人都在暗中遵循著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


    隻有領風者比較天真,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天下大同、人人平等。


    可艾歐尼亞的情況又偏偏與其他地方不同。


    簡單推倒大師長老,似乎也無法完全解決問題。


    “到底該怎麽辦?”銳雯又憤怒,又迷茫。


    她還是沒看清前方的路在哪裏。


    這時候,菲雅神色複雜地小聲打斷了她的沉思:“奧莉安娜,我...”


    她糾結問道:“在你們領風者看來,我是不是壞人啊?”


    “這...”銳雯心情微妙。


    菲雅家裏豢養了大批賤民,嚴格來說都算是大奴隸主了。


    但這些賤民又是“自由”的——他們真要離開沒人會攔。


    隻是離開了菲雅家提供的工作,他們很可能會無處可依、流落荒野,然後在果實累累的森林裏活活餓死。


    於是在艾歐尼亞的社會環境下,菲雅家這樣做,那都算是在幫賤民了。


    “對不起...”菲雅很內疚:“我之前在學習迦娜理論的時候,也一直下意識地把他們算作是多餘的人,沒有考慮進去。”


    銳雯以為自己在教迦娜思想。


    可菲雅和那些水手,自己腦補學習的卻一直都是和艾歐尼亞宗教思想結合改良版的,“均衡-迦娜思想”。


    在這個版本的迦娜思想裏,是要把賤民排除在外,才能講人人平等的。


    現在菲雅意識到了自己過去錯的有多麽離譜,才開始糾結內疚起來。


    “唉...”銳雯輕歎口氣,也隻好對菲雅說:“不,你不算是壞人。”


    她回憶著那小冊子裏的文字,並靈活運用道:“正如個人的好壞與階層的進步與否無關,階層的進步與否也不一定能決定個人的好壞。”


    “那我、我也能成為領風者嗎?”菲雅緊張地問。


    “能的,我們領風者隻看信仰,不看出身。你知道嗎?我們領風者協會的梅爾理事,就是來自諾克薩斯的軍事貴族...”


    銳雯回答得莫名順暢,說著說著才表情微妙地閉上嘴巴。


    她在說什麽呢?


    跟菲雅比起來,她才是真正的壞人吧...隻看信仰不看出身,她有資格說這些話嗎?


    隻是演戲罷了,還真的把自己當領風者了?


    “太好了!”菲雅卻隻為銳雯的回答感到高興。


    她一把拉住銳雯的手,說:“奧莉安娜,請你帶我加入領風者吧!”


    “你想加入領風者?”銳雯微微一愣:“可你也知道了,我們領風者的理論和艾歐尼亞現在的均衡之道是存在衝突的。”


    “我明白。”菲雅態度卻非常認真:“我也已經學習了兩周迦娜思想了,我認為,你們說的是對的。”


    “賤民...”她看了看這些水手,這些為自己出生入死的人:“賤民也應該是人。”


    “可莪也還想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銳雯說。


    菲雅卻很迷信地回答:“迦娜女神那麽強大,她一定有辦法!”


    “可是...”銳雯還是猶豫。


    “路總是要人去走出來的。”菲雅攥緊了拳頭:“如果不去嚐試解決,那才是真的沒辦法吧?”


    “...”銳雯被她的認真打動了。


    於是她不知不覺地代入了特派員的身份,鬼使神差地回答:“好,我願意推薦你加入領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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