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說什麽,當然是一切都聽鄭小郎的呀。


    但可惜的是,打聽來的一家頗有規模的好商隊,前日裏剛剛出門收山貨去了,如今並不在客棧,最早也要明日才能回來。


    “沒關係,也不急著一日兩日的,萬安城那麽大,總要多看看。”


    鄭小郎卻有些不好意思:“萬安城再大,但可逛的坊市就這麽東南西北4條,再多兩天,我便隻能帶阿姊去郊外的野荷塘了。”


    他懷裏揣著我剛給的60文錢,總覺得今日沒幹什麽活,顯得越發心虛。


    我卻看了看天色——太陽落山了,隻因是夏日,此刻暮色漸合卻仍有光亮。


    “鄭小郎,再幫我一個忙吧。”


    “去買個盆並些許柴火紙錢來,再找個僻靜能燒的地方,我燒幾件衣服。”


    “阿姊你……”


    鄭小郎顯然想到了我白日另買的那一包衣裳,有些心疼。


    但他雖然年紀小,也不能理解我的所作所為,可卻非常懂事,此刻一句質疑也沒有,隻點點頭:


    “我這就去——阿姊隻在客棧門口等我便是。這客棧離的荒僻,繞過後巷,那裏便是一處溝渠地,我……


    他說到這裏,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我平日便住在那裏的。”


    我瞧他的神色,大約也猜出這裏所說的“住”,自然不是有房屋落腳,而是鄭小狼作為乞兒,能在那裏有個遮風避雨的角落罷了。


    “那這東西在那裏燒方便嗎”


    “方便的,往常他們都會趕在鬼節在街上燒,隻不過如今不年不節,阿姊你燒的又都是新衣服,我怕有那三姑六婆多嘴詢問,這才安排在那裏”


    “平日有人偷摸燒紙供奉,也都在那裏的,並不是我跟姐姐的地盤。”


    “姐姐”我想起白日他曾說的,好奇問道:“你的那位姐姐,也跟你一起住在那處嗎”


    ……


    等到上弦月開始露出輪廓,我與鄭小郎便在這夏夜,狼狽的守在火盆邊,一件一件地慢慢燒著衣服香燭與紙錢。


    因這嶄新衣裙一時半會兒燒不盡,鄭小郎拿樹枝捅了捅紙錢,突然納悶:


    “咦,往日也沒覺得這處有那麽涼快呀”


    “怎麽連蚊子好像也沒有”


    這處溝渠雖是靠著水,可沒什麽風,平日裏多是悶熱,可如今……


    我瞧了瞧迫不及待蹲在火盆另一側等著新衣服的小蓮,此刻假作無事。


    “太陽落山了,這裏又有水,自然會涼快。”


    鄭小郎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不多時,他為了方便燒衣服,又將身子往另一側挪了挪。


    又過了一會。


    他又默默的挪回來了。


    我看的心中好笑。


    這聰明少年定是發現了,隻有那一處才更涼快,隻是小蓮畢竟是鬼,離得近了,哪怕是陽火旺盛的男子,多少也有妨礙。


    於是給小蓮使了使眼色。


    小蓮剛準備動一動,卻見角落裏擠過來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


    她衣衫襤褸,頭發髒汙,臉上也根本看不清五官,一雙手更是烏黑如雞爪,指縫裏都是泥巴。


    “小郎。”


    那瘋女人喃喃的叫著,也不知有意無意,竟一屁股坐在鄭小郎與小蓮之間。


    她看著燃燒的火盆,又看了看小蓮所在的地方,此刻嘿嘿傻笑起來:“離遠點……”


    我下意識看了過去。


    卻見小蓮也察覺出異常,此刻同樣瞧著那瘋女人。


    鄭小郎卻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等瘋瘋癲癲沒頭沒尾的話,隻歎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來:


    “姐姐又餓了吧,來吃個饅頭。你不要亂跑,我今夜有事要做。”


    那傻女人伸出細長的手指,接過饅頭,慢慢小口小口的吃著,倒顯得格外斯文。


    我皺了皺眉。


    鄭小郎看著我的神色,此刻略有些不好意思:


    “阿姊勿怪,我姐姐她腦子不大好,偏又長得挺漂亮,我怕有人欺負她,故意把她打扮的髒了些——其實她還是很愛幹淨的。”


    隻不過說這話時,那瘋女人烏黑的手指已經在白饅頭上印出了幾道痕跡,鄭小郎這話又說不下去了。


    然而我皺眉卻並不是因為這個。


    而是——


    眼前這瘋女人雖然癡傻,可她坐下來時腰背挺直,肩膀下沉,便連吃饅頭也是小口小口,細嚼慢咽……拋開這一身髒汙的皮囊來看,倒真是氣質動人。


    再瞧她那髒汙得看不出本色的五官,迎著火光,那雙眼亮晶晶的,隻看眼中光彩便知容貌絕不會差。


    地上還散落著五顏六色的新衣裳,按理說最吸引人目光,她卻連瞧都不瞧一眼……


    真的傻到萬事不知,還是說,有些東西在她眼裏不值一提


    我的雙眼突然一陣灼熱,在我眼中的這瘋女人,隻見髒汙的軀殼下,飄飄搖搖剩下的魂魄,格外脆弱。


    我懂了。


    她三魂七魄隻剩一魂,剩下的全不知哪裏去了,恐怕這才是她瘋瘋傻傻的緣故吧。


    也可能是因為這個,才能看見小蓮。


    “鄭小郎,”我向他打聽道:


    “你跟你姐姐什麽時候認識的”


    鄭小郎也不瞞我。


    “大約三年前,有一天她從麵前這條河溝裏爬了出來,整個人瘋瘋傻傻的,我看她可憐,分了她半個饅頭。”


    “可第2日,她還在這裏等著我。趕也趕不走。”


    鄭小郎也不是一味好心,就這樣心甘情願的養著別的瘋傻之人。


    隻是這傻女人太過執著,一直徘徊在這裏不肯走,他沒法子,又實在不忍心見人活生生餓死,便常拿自己賺來的口糧接濟。


    一來二去,倒也喂出感情了。


    有一回意外擦幹淨了這傻女人的臉,發現她原本的樣貌十分漂亮,鄭小郎心頭一驚,趕緊又挖了淤泥厚厚的糊上。


    反正二人相依為命,鄭小郎雖說辛苦些,可到底沒那麽孤獨了。


    “我這樣的乞兒,全天下哪裏都是……也根本沒法成家討媳婦兒的,幹脆跟姐姐相依為命吧,我活著照看著他。我死了那也管不著了。”


    他年紀輕輕,卻說著這樣暮氣沉沉的話,但言語間的道德與大義,卻又一次讓我刮目相看。


    等到眼前的衣服漸漸燒幹淨,我抬頭看看一輪彎月。


    “鄭小郎,夜半時分了,帶我去陳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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