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的天氣罕見的回溫,鞍山縣下了場淅淅瀝瀝的小雨。


    南北相通的官道兩側,滯留了許多騾馬車輛,大多是貨車,小山高似的貨物堆積在車板上,蒙著遮雨的大塊油布,雨絲細密如起霧氣,將青石板路洗刷的幽暗發亮。


    騾馬沒有遮雨的物什,那常年勞力辛苦下的肌腱此刻在雨霧的侵染下條條隆起清晰,似乎蘊藏了無盡的力量,它們安靜的站在雨中,聽著附近幾家溫暖酒館內隱約傳出的放蕩大笑,像是一排排雕塑木馬。


    一匹剛剛長大堪可跋涉的年輕小馬輕輕打了個響鼻,甩了甩掛滿水珠的鬃毛,似乎有些不屑,它下意識低頭想要尋找青草,可嚴密緊湊石板路上又哪裏會有果腹的東西?


    找尋半晌,最終它終於在蹄旁不遠處的木欄下方尋到了一方手指大小的土堆,那上麵有根同樣掛著水滴的黃草,細小而幹枯,可憐的讓它想起了自己。


    盯著那草愣然出神,它在考慮自己要不要下嘴,吃吧,不足五寸高便是入了口也嚼不出什麽,不吃吧,被束縛在這裏也沒什麽東西可以打牙祭。


    萬物有靈這句話很沒有錯,但是牲畜的想法總歸是短暫而簡單,掙紮的想法僅持續幾個呼吸,它便探頭用那雪白的門牙將草連根拔起,長舌一卷,倒黴的黃草便消失在了清香的幻想裏。


    什麽味道也沒有品出來……


    小馬有些喪氣,望著那因草根離去而散亂的小土堆,隻覺惱人的天氣似乎更加無聊寂寞了。


    “不如不吃。”


    它想,


    “啪,啪……”


    同樣寂寞的大道上忽然響起靴子踩踏水窪的聲音,在這安靜的雨霧中甚是清脆,騾馬群中一陣鈴當響動,小馬抬起頭,當瞧見了遠處緩步而來的那兩道影子時,禁不住歡快的打了個響鼻,一下子愉悅興奮了起來。


    因為那是兩個人。


    那兩個人沒有傘!


    ————


    “一場秋雨一場寒,看這樣子,這陣雨過後的天氣隻怕會越來越冷,北方的冬天不亞於寒刀入骨,也許該準備些厚實點的衣服。”


    霍笙手搭涼棚望著前方,如玉般的麵龐上布滿了細碎的水珠,滑落如一條條溪流,那身華美的月白色長袍早已濕透,沾染了不少砂礫泥水,黑絨雲靴也似乎更黑了些,像是踩著兩塊宮廷禦用的雲紋方墨。


    “那些事該等雨停再說,先找個地方歇歇腳吧,”


    楚展顏說道,他的臉上倒是沒那麽多雨水,因為頭頂上阿喵原本光華柔順的長毛已經一縷縷黏在身上,整隻貓看上去就像個濕透的毯子,微眯著眼,幽綠色的瞳孔中似乎溢滿了鄙視與無奈。


    “怎麽有這麽多車馬?”


    望著道路兩側的車隊,楚展顏感到有些驚奇,他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麽大規模的。


    “商隊而已,而且大多數都是跨州跋涉的遠途。”


    霍笙隨意的掃了眼說道,他入世的時間沒有楚展顏在人間待的久,但勝在去過的地方比較多。


    “柳州來的?”


    楚展顏猜測道,他沒去過柳州,隻是聽說過這麽個地方。


    “你小子繞蒙了吧?”


    霍笙看白癡似的看著他,


    “鞍山縣地處南北界相交要道,兩地來往的商隊都要從這過,有這數量不稀奇,柳州?柳州的商隊走這幹嘛?吃飽了撐的?”


    “咳咳……”


    楚展顏被他嗆的連連咳嗦,有些尷尬,對於俗世地理來說他的確是張白紙。


    “你們兩個還有心情聊柳問商呢,趕緊找個避雨的地方吧,本王身上粘死了。”


    阿喵有氣無力的插嘴,似乎心情不佳。


    它實在沒法理解人類口中入世修行的道道。


    “你說你們兩個都會飛?為什麽非要走?難不成趕路也是修行的一種?可這樣的話還幹嘛要會飛?走其實也就罷了,頂多隻是慢上一些而已,可下雨為什麽不用靈氣做屏障隔絕雨水?非要弄一身濕透玩什麽意境,搞的自己也不好意思矯情……”


    這一路上,自打雨落起阿喵就開始在心中腹誹二人,它喜歡溫暖幹燥,本就厭水,尤其是這種潮濕粘膩一個持續便會好久,一天沒尋著溫暖它此時心裏的陰鬱早已經達到了頂點。


    “好了,再堅持會。”


    楚展顏將阿喵從自己的腦袋上抱了下來,輕輕梳理著它的皮毛安慰。


    ……


    “他媽的,站住,攔住他!”


    “在老子眼皮子底下還敢玩老千,不想活了吧!”


    “打他!”


    “窗戶!窗戶!別讓他跑了!”


    嘈雜的吵嚷忽然自道邊一家酒樓上傳出,隱約能聽見劈裏啪啦的打砸聲,樓外兩人一貓愣然抬頭,卻正好瞧見那扇白雲杉木的雕花窗整個碎裂開來,斷木碎屑飛濺中出現了一道矮胖的身影,那人穿著身寬大青衫,因為雙臂交叉護身的緣故看不清臉麵,整個人如肉球似的飛速下墜。


    那酒樓為兩層,每一層都有裝飾用的遮雨棚,是木架搭瓦的構造,那人從二樓窗戶躍出後直接砸穿了下方的遮雨棚,頓時又是一陣嘩啦聲響,不知多少瓦片被打爛,整個棚子瞬間塌了半邊,一時間煙塵四起,連雨水都沒辦法立刻壓住。


    不少從樓上下來意圖堵人的家夥也被亂瓦給逼的抱頭亂竄,生怕被砸一個頭破血流。


    “我靠,玩命啊!”


    霍笙被眼前這一幕給驚到了,他看得出來,那胖子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凡人,沒有靈氣護身,這麽摔少說也要落個骨斷筋折,稍一稍沒準還要搭上性命。


    聽著剛剛樓上的吵鬧,貌似是賭錢出了老千?瞧樣子這酒樓肯定也不是什麽正兒八經的地,說不準是這鞍山縣哪家惡霸公子的產業,賭桌作弊被逮到了肯定少不了一頓胖揍,可即便是如此,您老也不至於這麽拚吧,這真是搭上命的也要逃啊。


    這家酒樓背後的人,究竟是得有多可怕狠辣啊?


    一瞬間,霍笙居然對這胖家夥生出了幾分同情憐憫,暗道真是人為財死,何必何苦呢。


    可他的同情憐憫也僅維持了不到兩個呼吸左右的時間,卻見那煙塵中心陡然生出一處空洞,那青衫的肥胖身影從中爆射而出,竟似狡兔般敏捷迅速,幾個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雨幕大道的盡頭。


    那坍塌的廢墟處,煙塵甚至才堪堪回落,霍笙瞪圓了眼睛,如同白日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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