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離初見鬱離安是在奈何橋頭,橋下瑩白的忘川河水不知流向何方。離橋不遠處立著一塊三丈高的青色怪石,怪石上寫有四個堪稱“鮮血淋漓”的大字:早登彼岸。


    橋的盡頭一片大霧彌漫,仿佛沒有盡頭,一個個的虛影般的靈魂跨過橋,飄向迷霧中。


    夜空中掛著一輪似乎從未虧缺過的月亮,正幽幽的散著冷光。


    遠遠望去,鬱離安一襲白衣纖塵不染,一頭青絲黑得似那日長離在顏玦書房中看到的墨玉,長及腰間,發間別著一朵玉簪花。


    發如墨,衣勝雪,黑白得分明。


    殺伐氣息卻相當的重。


    長離撐著黑傘提著長燈走過去,停在她兩三尺處,看清了她穿的是身白得瘮人的孝衣。


    她猶疑問道:“鬱離安?”


    鬱離安點了點頭,然後將她從頭到尾無比挑剔地細細打量了一番,英麗的眉眼裏似有嫌棄之色。


    長離心裏不禁一陣梗塞。


    鬱離安不再看她,目光遙遙看向忘川盡頭,眉眼間無波無瀾,麵上平和得好似天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上。


    身旁陸陸續續地有魂靈與她們錯身而過走上奈河橋,消失在濃霧中。


    大霧彌漫裏看不見一個鬼影。


    但長離知道,孟姑娘一定在橋那頭的亭子裏賣著湯,隻消一碗,前世今生便可了無牽掛。隻是沒人知道,一碗孟婆湯下肚,身上的功德便少了些,不然怎說是賣?


    顏玦對她說起這事時,她還歎道:“累世功德,抵不過孟婆一碗湯。”


    卻見顏玦一慣冷峻木訥的麵上頭一次露出了些笑意,像是曇花一現般,刹那芳華。


    長離不覺道:“原來你竟是會笑的。”她頓了頓,認真道,“本以為你是木頭,原來竟是塊溫潤美玉。你真應該多笑笑的,笑起來多好看啊。”


    顏玦啞然,突兀的想起眼前的這個人很久以前就說自己笑的好看了,隻是她不記得了,這不又重說了一次。


    他心裏突然有些沉悶的慌,他怕她想起來自己曾經對不起她。


    許久,他才對眼前的這個人說:“身負大功德之人,自不會在意孟姑娘換取的這點小功德。可功德少,甚至無功無德之人,孟姑娘換走的,便是他們下輩子的氣運。可別小瞧孟姑娘那碗湯,那湯,能減輕他們這輩子犯下的的孽障。”


    長離認真聽著,又見顏玦寒潭死水般的眼裏露出笑意,他道:“孟姑娘平生最恨人喚她‘孟婆’,你若瞧見了她,可別忘了。有次有個怨靈前來鬧事,便是在亭子裏上大呼小叫叫她孟婆,你可知那怨靈如何了?”


    長離突然覺得忘川河邊的風吹到了顏玦書房中,冷得人生疼。


    隻聽顏玦道:“那怨靈被丟下了橋。”


    奈何橋下 流著的便是忘川的水,忘川的水裏有著數不盡的惡靈。


    長離想到這兒腹裏又禁不住的一陣翻江倒海。


    忘川河裏真不是一般的惡心。


    “姑娘?”鬱離安清清淺淺的聲音在長離耳邊毫無防備地響起。


    長離晃了晃神,聚神看向她。


    隻見鬱離安躊躇著,猶豫不決,抬眸看了看她,又迅速垂下眼簾。


    長離不解:“怎麽了?”


    鬱離安靜默了許久才低著聲音迅速說了句:“剛才多有得罪,抱歉。”


    這是為剛才嫌棄她道歉?長離一愣,後又一想,八成是有什麽事要問她。


    果不其然,鬱離安躊躇了會兒,問:“姑娘,你可否見過一個叫沈嵐的人?”


    這可真是為難她了,且不說她剛從忘川裏爬出來沒多久,光是說一天來地府報道的鬼就不知有多少,她怎麽會知道那什麽勞什子的沈嵐。


    於是長離很誠實的回答:“這我不知道。”


    鬱離安一張寫滿了漂亮的臉上掩不住的失落。


    長離有些不忍,畢竟這麽是好看的一個姑娘……女鬼。所以她最後還是誠懇地安慰道:“如果你說的那個沈嵐確定是已經死了的話,八成是投胎去了。”


    鬱離安聽後,立刻像是鬆了口氣般,不禁讓長離懷疑這個沈嵐莫不是她的仇家?


    長離掂量了下,開口:“你為何不願去輪回?可有什麽心願未了?”


    鬱離安搖了搖頭,眼神泛著空洞地盯著攏在傘下的長離,直看的她頭皮發麻,別開了臉。


    她回過神來,略微沙啞著嗓子道:“因為我害死了很多人。”


    長離微愣,有些不可置信,她這兩天聽了判官崔鈺講了許多鬼魂不願輪回的故事,雖說各有各的理由,可都有個相似的輪廓。這個輪廓無非都是自己沒能如何如何就死了,總之就是生前求而不得,心願未了。


    像鬱離安這種因為害了人而不肯轉世輪回的倒是沒聽過,當然也不排除她沒見過世麵孤陋寡聞。


    長離不知道的是,以後她接觸到的大多都像鬱離安這樣的,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長離忍不住再確定一次:“真的沒什麽心願?”


    “有。”


    果然,這才是正常的。


    “我不想死這麽多人。”


    長離鬱卒,艱難開口:“這個,死多少人不是你能決定的,都是命數。”


    鬱離安茫然的看著她,搖了搖頭,嗓音蒼涼:“可他們都是因我而死啊。”她似有些痛苦,“我害死了沈嵐,昭寧,害死了兩國不計其數的百姓。你說是命數,那日的紅衣判官也告訴我說這是命數。可是,我在這裏想了很久,還是覺得,如果不是因為我,他們根本就不用死。


    昭寧不會為了我我去盜鎖魂玉,也就不會失足跌下階梯;沈嵐就不會回到大陌,也不會死在大陌;沈嵐不死,紀臨和大陌就沒有交戰的理由,也就不會平白死了這麽多百姓。這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長離一瞬間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了,凡人生死皆有定數,怎麽能一概怪她呢。她就是責任心太重了,總覺得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是因為自己才發生的。


    長離歎了口氣,對她說:“你隻需喝下那碗湯,就不會痛苦了。到那時候,你就會明白,前塵往事不過都是過眼雲煙,不足掛齒。況且,你是有大功德之人,這輩子不順,下輩子必能事事順意。”


    後麵這話完全是為了誆她,長離心知肚明。誰叫她是天界罰下凡間曆練輪回的神仙呢,苦頭當是必不可少的。


    不過眼前這武曲星君確實是有大功德的,這點她沒誆她。


    但鬱離安聽了這話卻是笑出來了,諷刺的笑出來。


    她蒼涼著嗓音道:“大功德?”然後指了指自己,“你說我?”


    “當然。”長離說的肯定,反正她又沒說謊。


    鬱離安不再看她,一雙眼睛無悲無喜地望著忘川盡頭,空空寂寂的嗓音卻是無限悲涼:“我害了這麽多人,也配有功德嗎?他們都因我而死,我竟有功德?”說罷竟是涼涼笑出了聲。


    長離皺了皺眉,心想這武曲星君的執念果真很深,這次恐怕得出師不利了。


    她又措了半天辭,最後卻隻憋出一句話:“不是你的錯。”


    她說的可是實話,嗯……不全是她的錯。


    鬱離安看向她,眼裏空空蕩蕩的,又把她看的心裏發毛了。


    “真的不是麽……”


    輕雲蔽月,幽冥司的圓月突然間暗了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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