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想過釋空所說的劫難是這樣的。


    十月十三,金陵天空黑雲聚攏,電閃雷鳴,頃刻大雨傾盆。


    此時我和周顯正在茶館聽書,爭論顧景沉將來會娶幾個小老婆。


    原本隻是有些陰沉的天空忽然一絲光亮也無,我心裏沉了沉,望向窗外,狂風大作,吹起了許多斷枝落葉,一瞬間風又大了幾分,直直將外麵那株老榕樹的枝椏吹斷。


    我連忙跑出茶館,周顯跟在我後麵追著。


    “師父!外麵風大,危險!”


    我充耳不聞。


    天空已經濃黑如墨,我轉身施法將周顯送回茶館。


    金陵上空紫色閃電在雲層中翻滾,閃電發出紫色的光芒幾乎照亮了整座城。


    閃電挾著毀天滅地的力量衝破雲層,盡數向我劈來。但它沒劈中我,反而將一座建築劈得粉碎。磚牆倒塌之時,煙塵四起,我看到幾個在房簷下躲著的人驚叫著被掩埋。


    四周躲在房簷下的人尖叫不止,紛紛逃命。


    “別出來!快回去!”我向他們大喊,但沒人聽我的。他們怕雷電不長眼,將自己所待的地方也摧毀。可是出來後能躲到哪?


    我用盡法力支起結界,盡量覆蓋住這一方天地,但仍杯水車薪,天雷降下,地火升起,城中一片哀鴻遍野。


    這就是所謂的劫數?我抬頭望向天空,隻能看到烏雲翻滾。我深呼一口氣,用最快的速度向城外飛去,雷電一道一道劈下,滿城瘡痍。


    我已盡量避著人群和建築,但還是難免連累。


    “阿娘!”


    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衝破雷聲,我循聲看去,見一男孩跪在地上,麵前是一個模糊的人形,他抱著那個焦黑的人影,放聲大哭。


    我的眼淚瞬間流了下來,又見男孩身後的房屋轟然倒塌,斷壁殘垣直直向他砸過來。


    我急忙將他轉移,碎瓦頹垣頃刻倒下,他的阿娘被廢墟掩埋。


    他哭著跑去,被瓦礫絆倒。


    我揉了揉眼睛,繼續向城外飛去。


    忽然,天邊泛起一片金光,自四周城門處迅速升起,形成一個巨大屏障,金光佛音恢弘,將天雷盡數擋在外麵。


    驚慌失措的人們紛紛抬頭遙望著天空。


    釋空僧袍翻飛,盤腿端坐於九天之上,霎時琴音驟響,像是推起巨大波浪,一浪一浪推向黑沉天空。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我知道不會這麽輕鬆。


    城裏數十萬人,而站在黑雲之後的那些神佛,正氣定神閑地降下雷火。


    一人之力,怎能敵漫天神佛。


    地麵倏然升起血色焰火,一寸一寸舔舐著千瘡百孔的地麵。


    滿目瘡痍,到處是瓦礫,到處是恐慌的人群,到處是讓人無法忍心看到的場麵。


    天空雷電越來越多,漸漸織成一張雷網,密密麻麻地衝撞結界。


    我曾想過多種劫數,但都隻關乎我自己,卻從未想過會將一城之人拉入地獄。


    天劫?當真可笑!


    為了殺我,天上那群所謂的神仙不惜毀掉一座城。


    眾人驚慌望著已成雷海的天空,嚇得魂飛神喪,在這雷海之中,他們被迫渡劫,然後會被天雷劈得灰都不剩。


    一切都是因為我在這城中。


    我有何德何能讓這麽多人為我陪葬。我不過是一抹從忘川裏爬出來的惡靈,一出生就讓無數鬼魂魂飛魄散,我罪大惡極,該死的從來都隻有我一人。


    我抬頭看這黑雲之上的執法者,他們毫無悲憫,一城之人,於他們而言不過是螻蟻。螻蟻之命,不足憐惜,不足掛齒。


    我握緊拳頭,若我抬手間便有毀天滅的力量,那麽這漫天神佛,我一定不會放過一個。


    我將周身氣息完全外放,結界近在眼前,我瞬間衝破,向更遠的地方飛去。


    一直到人煙荒蕪的荒山野嶺我才停下。雷雲跟著我,遲疑了一瞬,又鋪天蓋地劈下。


    我飛身躲開,向九天而上。業火形成一片火海,將天空染出一片赤紅。


    雷電破開火海,一瞬間我避不開,抬手去擋,腕上的菩提手串發出一陣耀眼光芒,將雷電化去,手串化為飛灰。但雷電無休無止,我最終被打落,重重落去一片深林之中。


    樹枝劃破我的衣服和臉,我倒在落滿鬆針的地上動彈不得。口中溢出溫熱血水,沿著唇角流出,我被血嗆得咳了一聲,胸腔裏傳來巨大疼痛。


    大雨衝刷著我殘破的軀體,血水流入身下的土壤中。血腥味經久不絕,充斥鼻腔令人作嘔,我眯眼看著密林覆蓋的天空,意識漸漸煥然,雨水流入我的眼睛,生疼生疼的。


    天際忽然傳來一陣陣古琴音,我驚醒過來,想起身卻隻能動了動手指。我瞪大眼,透過密林,仿佛看見眉眼平靜清明的白衣僧人懷抱古琴,清瘦手指略過琴弦。


    琴聲化為實質衝破雲層,天空傳來一聲怒吼:


    “螻蟻受死!”


    天空霎時金光大作,穿過層層樹葉流瀉下來,落入我的眼睛,我忍不住眯了眯眼。


    在這金光的照耀下,我感覺我的身體正在逐漸修複,法力也恢複了一些。


    我試著動了動身體,一下就坐起來了。


    我逃出密林,一直到一處山崖上。抬眼望向天空,見釋空滿身是血,他棄了琴,雙手合掌,身上金光環繞,雷電近不得。


    他低頭鎖眉向下看我,雨水衝洗下,他的白袍白了紅,紅了白。我揉了揉眼睛,有些支撐不住地踉蹌了一下,我壓著嗓子跟他說放棄吧。


    他忽然長歎一聲:“貧僧送施主回去。”


    我想問他要送我回哪裏,卻見他抬袖一揮,一條漆黑通道撕破虛空,蜿蜒不知通向何處。


    “施主,莫回頭。”


    我瞬間濕了眼眶,向他點頭踏入那條漆黑通道。


    就在我以為終於逃出生天之時,一道青影從天邊掠來,速度快得在空中留下殘影。


    我心裏咯噔一聲。


    顏玦來了。


    我速度提的飛快,想立刻就飛入通道裏。但那條通道還是關上了,我再一次從空中砸向地麵。


    緊接著一道道雷電又劈下來,但釋空來不及幫我,他被顏玦纏住了。


    我狼狽多開,還是被餘波傷到,頓時又血肉模糊。


    血水順著額角劃入我的眼睛裏,天地間一片血紅。


    我深深看了顏玦一眼,又蹣跚爬到懸崖邊上,我踉蹌站起來,雨越下越大,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顏玦!”


    顏玦轉過身,被釋空抓住機會一掌擊得吐了口血,但他卻渾然不在意,直直看著我,我看到他嘴唇翕動,知道他喚了一聲“阿願。”


    我笑了起來,直直將眼淚笑出來,雨水衝刷而過,我抹了把臉,轉身向山崖跳下。


    急速下墜的感覺並不好受,耳邊風聲淒厲,四肢無力,一時之間腦子裏一片空白。


    由於被峭壁上橫出的樹枝緩衝了一下,使得我落下來時不至於成為一灘爛泥,我的眼裏一片血紅,咳出帶著破碎內髒的血。


    過了許久,我還是沒能起身。如今變成這樣,除了等死我別無他法。我慢慢閉上眼想,等雨停之後,或許會有野獸聞著血腥味找過來,然後將我的身體一口一口拆吃入腹,我身的身體不知斷了多少骨頭,到時候那些野獸可能連我的骨頭都不放過。


    或許不用等雨停,上麵那些人就會找到我,然後散去我的元神,讓我永世不得超生。


    或許也不用等那些人來找我,到時候我直接就被天雷劈得元神盡滅。


    不知過了多久,滂沱大雨中,耳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我費力睜眼,努力轉頭想要看清來人是誰,卻隻能動了動眼珠,遠遠的,餘光瞥到一抹白影。


    我目眥欲裂,喉嚨裏卡出難聽的聲音。


    “周顯……”


    周顯急急忙忙跑過來半蹲下,想要兩我抱起卻又顧忌著我的傷:“師父!你怎麽樣了,要不要緊!”


    “快走……走……”我口裏湧出血來,血流到耳邊,一片溫熱。


    我想問他是怎麽找來的,又想破口大罵,可我現在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我隻能瞪眼看著他,用盡力氣讓他走。


    他來做什麽?陪我送死嗎?他剛剛中舉,前途一片光明,難道要陪我葬身在這崖底?我不敢保證上麵的那些人會不會下來,也不敢保證他們什麽時候會找到我。


    顏玦的作風一貫心狠手辣,隻要我元神尚在,就算肉身毀了,他一定還是會來找我。再說,那些天雷並沒有完全停下,一直在伺機而動,隻要找到我的方位,到時候還是會死。


    周顯塞了顆丹藥進我嘴裏,背起我,說的話差點把我氣死:“師父別怕,我帶你離開。”


    “快……走。”


    我不死心,又忍著痛苦道。


    忽然天空中烏雲翻滾雷聲大作,一道道雷電衝破密林,將地上劈出天坑,山林瞬間燃起大火。


    “走啊……”


    我用盡全身之力從他的背上掙紮下來,重重摔倒地上,我迷蒙著眼,四周雷電帶來的大火在我眼裏呈一種怪異的扭曲狀,像是張牙舞爪的魑魅魍魎。


    “周顯……你沒必要陪我……送死……”


    周顯哭了起來:“師父,我要怎麽救你……”


    他哭了一會兒,忽然頓住,將我腰上的乾坤袋取下,又脫下我染滿鮮血的外衣穿上,最後用他那點微末法力掩去我的氣息將我拖到一處狐狸洞裏,他結了個看上去一碰就碎的屏障,用四周的草葉把洞口遮擋住。


    “師父,別出聲。”他匆匆離去。


    “周……顯……”


    我投過草葉縫隙,看著他越跑越遠,身上的血衣被雨被雨衝下,滿地血水。


    刹那間電閃雷鳴,他瞬間變為焦灰,最後被雨水衝刷的不留一點痕跡。


    “周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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