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冷的天啊,走到屋外站那麽一會兒,蕭肅的風隻要往臉皮上那麽一吹,刮的是一個生疼,那風再吹進身子裏,真直叫人骨頭發顫,站立難安。


    於是溫泉就成了人們最好的避風港。


    到了這個時候,大梁境內那些蒸騰著霧氣,水麵滾泡的熱泉也就成了上至王孫貴族,下到百姓商販在肅寒秋日裏的共同去處。


    就這一點,生活在郭北縣的人們也不會例外。


    “爹,您小心點。”一位麻衣老漢緩緩地沿著登科街走向了城外,他的身側還跟著一個莊稼漢打扮的中年人,老漢的兒子此時正恭謹地攙扶著老漢,不住地提醒著父親走路要小心腳下。


    拄杖的老漢姓王,土生土長的郭北人,祖祖輩輩都是靠天賜靠地賞的莊稼人,王老漢老了,現在種莊稼的人換成了他的兒子。


    老王而立之年才生的小王,而今老王都六十有餘了,小王的婚姻大事要是再耽誤兩年,王老漢怕自己就來不及看孫子了。


    給兒子找個媳婦兒,讓兒子成家也就成了王老漢現在的心頭事兒。


    可是這年頭,莊稼漢找媳婦兒可是不容易。


    大梁朝庭的幾代君主都還不錯,所以莊稼漢們的土地大多都是朝廷委派官府租給老百姓們的,可是這地已到縣衙的老爺手裏以後,這時不時的賦稅就要漲一漲。


    要說這每人每年種的那點地吧,要是不碰上天災人禍,那每年產的糧還真是不少,可那糧是要還債的呀。


    等到官府繳了糧以後,各個種地的家裏也就立馬捉襟見肘了。


    “怕什麽!窮不過四代!”每每想到這兒,老王都用這句話安慰自己,可是隻有晚上他躺在屋裏,一個人躺在黑暗中時,他才會在自個兒心裏把話給說完整:“可惜啊…要是過了四代還窮..就絕種嘍…”


    平時老王也不是沒想過,去搞點投機倒把的把式給兒子解決下婚姻大事兒,可是他一老頭這輩子守法慣了,哪敢故意去以身試法。


    老王在家待著就感覺心裏憋了口氣,於是就趁著今天秋色尚早,等到剛過了晌午就叫上兒子小王一道朝著郭北縣郊外的泡湯池,出發了。


    兩人一路停停走走,從下午出門,眼看天色快到傍晚了,才走到縣郊外專供男子庶民使用的湯池,


    整個大梁朝境內的泉大約分為三種:


    第一種叫朱砂湯,


    第二種叫礬石湯,


    第三種叫硫磺湯。


    硫磺、礬石都能去傷養病,調養泡池者的身體,可以洗去身上的肮髒汙垢,但是水溫過燙,不能久待;隻有朱砂性溫而和,涼暖適中。所以朱砂泉也廣受好湯沐人士的推崇。


    郭北縣的湯泉大多就是朱砂泉。


    其中成色碧潤,幹淨透徹,宛如溫玉一般的湯池呢,則是專門為縣裏的老爺和貴家子弟用於休沐,郊遊所準備的。


    類似這樣的湯池,郭北縣裏大概有兩三個,平時都會被攔禁起來,避免有閑雜人等汙染泉湯的純淨。


    縣郊四周還零星分布著幾個朱砂泉,修繕過的,供人使用的,總共約莫有四個。


    其中一個是專門提供給婦人女子的,其餘三個則是專門為百姓男子使用而修瑋的。


    因為熱湯的色澤溫潤如玉,形如君子。所以老爺們的湯池大多都擁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其中知縣老爺最喜歡使用的那一泉就叫做:明秀泉,取自明鏡高懸,秀麗可人之意。


    至於普通人嘛,就沒有這麽將就了,一般都叫做去苛湯,或者是褪汙泉。


    天色晚了不少,沐湯池裏除了不斷蒸騰的白霧以外,附近就隻剩留了王老漢父子二人。


    王老漢在兒子的伺候下淹沒進了熱湯裏,隨後小王也進了湯,湯池不深,中等身材的小王進了池裏,水麵剛剛沒過小王的腰背。


    王老漢兩手搭在泡池邊,身子依靠在池子的內壁上,感受著勞累和寒意隨著池內熱湯的流轉逐漸的從身體裏消失了,王老漢深深的呼了一口氣,然後將兩隻手臂連同身子一道沉進了熱湯裏。


    小王站在父親的身邊小心地照看著王老漢,當他發現父親的眼睛已經輕輕的閉合上以後,便將抹布浸入湯內,取出,擰幹後開始為王老漢擦拭身子。


    “爹,爹!,你沒事兒吧?你的手剛剛碰了我一下,是不是湯池太過酷烈了?想出來休息下?”王老漢的兒子突然停下了動作,將手伸到王老漢背後,穩穩的托住了父親。


    來之不易的愉悅被打斷了,王老漢有點不悅的嘟囔道:“嗯?怕個澡,能有什麽事兒,搓你的。”


    小王點了點頭,抖了抖手臂,繼續忙活了起來。


    泡在熱湯裏的王老漢在放鬆之餘也不忘回味一下兒子剛剛說的話,王老漢怔了一下,“手?我的手在我肚皮上擱著呢。”老王有點摸不著


    “等一下!手?”王老漢好像一瞬間想到了些什麽,“剛剛啊,你娘和我說話了。她說她心疼你,說你每天早出晚歸,風吹日曬的。回家了還要照顧我這個老頭子,讓我趕緊給你找個媳婦兒,成家!”老王看著兒子滿是老繭的雙手,那是一雙粗壯有力卻又布滿溝壑的手。


    王老漢看了看兒子那張長時間暴露在驕陽下被曬的黝黑的麵龐,兒子眼裏的關懷深深的觸及到了他,王老漢說話間,呼吸不自覺的粗重了起來,放在水下的手也握了又鬆,好似在下定一個決心。


    “對啦,剛剛爹碰到你哪了?”王老漢調整好了情緒,問道。


    小王聽到父親的話以後疑惑的看了父親一眼。不知道父親的意思是什麽,但還是向父親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肘的位置,王老漢看明了位置,心裏有了計較。


    “拿幹抹布過來,還有衣裳。”小王聽到父親的吩咐以後就離開了池子,快步去取衣物。


    王老漢的個頭和他兒子差不多,隻是一個老了,一個正當年。


    王老漢矮下身去,兩手打開在水下如同摸瞎一般,往身下和身前探索著,王老漢隻留了一個頭頸在湯池外麵,身子則朝著剛剛


    小王手肘位置的地方,緩緩地移動著。


    從分析完兒子的話以後,王老漢就知道這個池子裏除了他和他兒子之外,還有第三個人的手。


    這隻手很可能與現在縣裏那樁駭人聽聞的分屍案有關,更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是那隻手,那將決定著城裏那盤賭局的走向。


    老漢心裏清楚這隻手的價值,而且這隻手剛好在他身邊。


    王老漢到現在也沒忘記自己女人臨走前和他說的那番話:


    “老王啊,記得祖宗的香火不能斷了,我嫁給你,沒過上兩天好日子,現在我要走了,我不想再做個孤魂野鬼。”這就是王老漢的媳婦兒死前和他說的話,他一直沒有忘記過,他不能讓老王家絕了種。


    現在身邊的這隻手就是香火;是王老漢兒子的未來;也是老王家祖輩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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