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邇“柔然內亂,可趁機攻取”的上書,令狐奉細細看過。


    看完之後,他對陳蓀說道:“北虜的東西部鎮帥爭奪可汗之位,阿瓜建議我借機擇將征伐。老陳,你覺得怎樣?”


    陳蓀小心地偷覷了眼令狐奉的神情,謹慎地說道:“柔然近年東西兼並,勢力大張,且有染指西域之念,如能趁其內亂,大攻破之,對我國應是有利。”


    “是麽?”


    單從這一句回答,度不出令狐奉的心意,陳蓀於是又說道:“不過話說回來,漠北窮寒,北虜粗鄙,若禽獸之類,便是攻破柔然,除能得些羊馬、人口,似也沒有別的什麽太大好處。”


    令狐奉嘿然,說道:“老陳,你這車軲轆話,說來說去,和沒說有甚區別?”


    陳蓀說道:“是,是。臣愚陋,不及大王的英明萬一。”


    令狐奉隨手把莘邇的上書丟到床邊,咳了兩聲,說道:“阿瓜的眼界太小,隻看到了柔然。就像你說的,漠北苦寒貧窮,便是打下來,對孤也沒甚用處。孤的精兵戰將,焉能用之於此?蒲秦、虜魏,才是孤軍中勇士該效死灑血的地方!”


    “是,莘將軍年少,畢竟不如大王遠見。”


    令狐奉嗓子發癢,胸口憋悶,不住地咳嗽,又咳出了幾個烏黑的血塊,他朝地上啐了口,唾液裏亦帶著血絲,他怔怔地看了會兒血塊與血痰。陳蓀忙招呼宮女,捧來藥湯。令狐奉勉強喝下半碗,揮手叫宮女走開。他盯住陳蓀,問道:“致孤墮馬的那頭白鹿,給孤找到了麽?”


    這件事,隻要令狐奉睡醒,見到陳蓀,是必然問起的,他已經問過多次了。


    陳蓀不敢抬頭,答道:“回稟大王,還沒有。”


    令狐奉怒道:“就那麽一片小小的獵場,怎麽到現在還沒找到?”


    東、西苑城皆有獵場。令狐奉上回打獵是在東苑城。東苑城裏的住戶多,獵場相比西苑城的,小上很多,占地確實不大。


    陳蓀腿一軟,跪倒地上,惶恐答道:“臣不僅帶人尋遍獵場,而且清空了東苑城,翻遍了城中的每個角落。大王,那、那、那頭鹿蹤影全無。也許是……。”


    “也許什麽?”


    “也許是畏懼大王的神威,逃出了城。”


    “你他娘的!一頭小鹿,也能知孤的神威麽?老陳,你當孤是三歲黃口麽?”


    “大王天命所係,彼雖小鹿,亦未嚐不會、不會、不會不懼。”


    那頭白鹿懼沒懼,說不好,陳蓀反正已經是嚇得顫栗發抖了。


    令狐奉懶得聽他胡謅,麵容猙獰,惡狠狠地說道:“那頭鹿,你一定要給孤找到!”


    當下讖緯流行,各國君主無不相信祥瑞,附會天意,白鹿在某種程度上是吉兆,“鹿”,且意指天下,亦正因此,當日見到這頭白鹿的時候,令狐奉才會大喜過望,拍馬追逐。結果沒能獵到,他反而墮馬。醒轉以後,此事已成他的心結。“天厭我也”雲雲,其實就是由此而發。


    陳蓀顫聲說道:“是!”


    令狐奉躺回榻上,失神地望著殿頂,說道:“白鹿、白鹿。”


    陳蓀想要悄悄地退出去,挪著膝蓋沒爬幾步,聽到令狐奉幽幽地說道:“你告訴阿瓜,叫他給孤舉賢!孤的舉賢令傳下幾天了,他怎麽一點動靜沒有?”


    陳蓀應道:“是。”


    令狐奉的口諭,很快就傳到了莘邇這裏。


    陳蓀親自來傳的旨。


    接過旨意,莘邇打量陳蓀,親近地說道:“令君,我看你像是有心事?”


    陳蓀耷拉著眼皮,說道:“將軍,我看你也有心事。”


    莘邇笑了起來,說道:“一向傾慕令君清德,我之前任官外郡,卻未能得與令君多見,深覺遺憾。未知令君何日閑暇,我敢請預布酒饌,到時請令君移步寒舍,以解我思慕之渴,何如?”


    陳蓀與莘邇的目光相接。


    兩個人,一個沉臉,一個笑眯眯。


    表情不同,此時的想法,兩人卻有點相同。


    陳蓀心道:“我被大王任為大中正,他被大王擢為左長史。我們兩人,都被大王當做了刀子。大王倘若身體康健,倒還無妨,可大王現今的身體,著實堪憂。大王一旦不在,世子年幼,掌權者必宋、氾諸家,我與他,何以自處?”回答說道,“大王傷勢未愈,我得日夜陪侍。多謝將軍盛情,等大王傷好之後,我一定登門受教。”


    雖是與莘邇有點同病相憐,但較之宋、氾等家,陳蓀並不看好莘邇,自是不願與他混在一起。


    莘邇不介意,笑道:“好,一言為定!”


    送走陳蓀,莘邇回到將軍府的堂上。


    朝廷已經發下回複,羊髦、張龜等已然領了印綬,正式上任。


    莘邇收起了笑容,說道:“士道、長齡,大王無攻襲柔然之意。”


    剛才,陳蓀對莘邇說了兩件事,一個是叫他舉賢,另一個則就是令狐奉對他的上書的態度。


    張龜喃喃說道:“大王無有此意,那將軍領兵出外的籌劃就難辦了。”


    莘邇問羊髦,說道:“士道,可有良策相對?”


    羊髦也犯了愁,說道:“縱有良策千道,大王不允,都是無用。”


    這是實在話。再好的主意,最終的拍板權在令狐奉那裏。令狐奉不同意,誰也沒辦法。


    莘邇神色如常,心裏邊翻江倒海。


    隨著令狐奉一係列劍指閥族的舉措出現,王都已成漩渦,他作為被令狐奉重點照顧,掂拎出來的馬前卒,身下就是火山。這個是非之地,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險。想前日,他急著入都;到了王都,現下又一心出外。歸根結底,一入一出,都是因為令狐奉。


    他感歎想道:“大丈夫一日不可無權,誠不我欺!仰人鼻息的下場就是如我今日,身不由己!”


    羊髦、張龜皆無對策,此事隻能擱置,留待轉機的出現。


    莘邇說道:“大王催我舉賢。士道、長齡,你們說我宜舉何人?”


    張龜老實,堂上又無別人,他說話不拐彎,一語道破令狐奉的用心,說道:“明公,大王是非要把你逼到絕地啊!”


    為了能發揮莘邇最大的作用,令狐奉連從妹都準備嫁給他了,在等同向閥族“宣戰”,剝奪閥族特權的“求賢令”此事上,當然不會放過莘邇,容忍他保持沉默。“求賢令”的關鍵在“不拘門第”四字上,令狐奉催促莘邇舉賢,其意一目了然,是在逼迫莘邇表明立場,趕緊給他舉薦幾個寒士出來;並且不出意外的話,莘邇舉薦的人,令狐奉大約還會統統給以優任。


    “長齡,你有何見?”


    張龜想了下,說道:“郎中令陳公前日舉薦了三個人。兩個寒士,另一個門第頗高。大農孫公所舉亦類是。明公,是不是可以效仿陳、孫二公,也這樣舉薦?”


    羊髦搖動折扇,想了下,說道:“陳、孫二公,非明公可比。司馬此議,不妥不妥。”


    莘邇問道:“士道,你的意思是?”


    “方今之策,隻有盡舉寒士。”


    張龜驚道:“那豈不是將要大大得罪閥族?”


    羊髦說道:“明公已是閥族眼中釘,眼前能夠依仗的,唯有大王。而以大王的性子,首鼠兩端,八麵討好,隻會惹大王生惡。”


    張龜的建議不太行,羊髦的建議也不太好,綜合他兩人的意見,莘邇做出了自己的決定,說道:“士道,你文采好,代我草擬舉賢上書。”


    “明公欲舉何人?”


    “陳公舉了三人,我不能比他多,兩人足矣。”


    “哪兩人?”


    “建康黃榮,幹練勤恪;牧府賈珍,忠於王事。我,舉此二人。”


    羊髦咂摸稍頃,說道:“妙哉,此二人選上佳。”


    莘邇前薦傅喬繼任建康太守,被令狐奉稱為念舊,今舉黃榮、賈珍,正合令狐奉對他的評價,此其一。黃榮是寓士,也算寒士,舉薦他,符合“不拘門第”;賈珍雖然出身名族,但與莘邇有仇,舉薦他,顯出莘邇的大公無私,此其二。


    兩下綜合,果然妙哉。


    隻是,莘邇打算的好,令狐奉會滿意麽?


    羊髦提出了這個問題,說道:“唯是大王若意猶未盡,再叫明公舉賢?”


    “走一步,說一步罷!”


    羊髦便就下榻,到案前,提筆擬寫上書。


    院中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此起彼伏的喊叫,驚到了堂中。


    莘邇三人舉目看去,見一人騎馬從外闖進,七八個府吏緊追後頭,叫嚷阻止。


    三人麵麵相覷。


    武衛將軍位高貴重,誰這麽大的膽子,敢在府中馳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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