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麴碩的第二天,是常朝的日子。


    莘邇上書,堅辭縣侯之封。


    散朝後,他入宮求見左氏。


    左氏已除去了朝會時穿的禮服,換上了一身日常穿的袿(gui)衣。


    袿衣是本朝流行的貴婦衣裙,演化自前朝的深衣,但與深衣相較,頗有差異。


    丹碧色的袿衣下擺,被折裁成三角的形狀,上寬下尖,層層相疊,時人稱為“垂髾(shao)”;並在周圍綴以彩色的飄帶,以為裝飾。髾者,燕尾之意也。


    左氏親自到殿中迎接莘邇。


    飄帶拖得較長,當她走起路時,牽動下擺的尖角,如燕子飛舞,飄逸華麗。


    十分的好看。


    莘邇腦中不由浮過了一個詞:華帶飛髾。


    莘邇拜倒行禮,左氏命他起身。


    半晌聽不到左氏說話,莘邇大著膽子,抬起了頭,與左氏目光相對。


    “將軍清瘦了。”


    莘邇說道:“王太後的氣色挺好。”


    左氏眼波流轉,仔細地打量莘邇的上下,柔聲說道:“也曬黑了。”


    莘邇本來就不白,在西域那種陽光熾烈的地方暴曬了幾個月,皮膚越發地顯黑。


    而左氏自豬野澤以今,養尊處優年餘,膚色早回到了本來的麵貌,白皙澤潤。


    兩人相對而立,莘邇固是看起來更黑,左氏則因之而觀之愈白。


    莘邇肅容說道:“臣為王太後、大王盡忠,命尚可獻,何況一點膚色?黑點就黑點罷!”


    時下的士人,以白弱為美,莘邇於今黑不溜秋的,確乎不太合風流名士的審美。


    不過,左氏倒是無所謂,她抿嘴一笑,朝候侍於殿外的內宦、宮女們瞧了眼,輕聲說道:“還好將軍已經討定了西域,今已還朝,將養些日,大約就能‘恢複舊觀’了吧。”


    莘邇呆了一呆,心道:“她在給我說笑麽?”


    左氏從來沒有與他開過玩笑,猛然來這麽一句,莘邇還有點不適應,一時不知該何以作答。


    左氏回到坐上,吩咐殿外的宮女進來,給莘邇看座,叫他也坐。


    莘邇照例是不肯坐的。


    回到王都的當天,給左氏備下的禮物,衣服、飲食、香料、首飾、珍寶器玩等等,琳琅滿目的數十車,包括一班西域女樂、二十多個幻術師,莘邇就已遣人獻到了宮裏。


    昨天,還應左氏的懿旨,把鳩摩羅什也送進了宮,給左氏與令狐樂講了一通佛法。


    莘邇問左氏對這些是否滿意?


    左氏笑道:“將軍真是有心,送到宮中的物事、女樂等,都是我喜歡的。將軍沒有聞出來麽?”


    “聞出什麽?”莘邇話剛問出口,鼻端的香味提醒了他,旋即醒悟,問道,“衣香?”


    “正是。用的便是將軍送的香料。”


    莘邇說道:“臣粗俗之人,對香料之別,知者寥寥,一下竟沒有聞出。”


    左氏輕笑說道:“是啊,將軍一心隻想著為我與大王盡忠呢,又怎會在意香料這點小事?”


    莘邇心道:“這又是在給我說笑麽?”


    連著兩次開玩笑,讓毫無心理準備的莘邇不禁撓頭,有心回句什麽,又怕失了禮節。


    念頭數轉,末了,他還是決定,隻當未聞為上,想道:“左氏的心情看似甚佳啊。”


    左氏的心情的確很好。


    她雖不太通政治,也知莘邇討定西域,不僅對莘邇的以後大有好處,並對穩固令狐樂的王位亦極有幫助。兩全其美,加上莘邇毫發無傷地平安歸來,她豈能不開心?


    莘邇今天晉見左氏,是有正事的。


    閑聊了多時,莘邇說道:“王太後,於今我定西國,西域雖定,猶三麵皆虜,外既虜患未弭,內弊複乃交興,內外相迫,短日或可無事,長則必有遠憂。


    “偽秦蒲茂,蠻夷之屬,而知變革。《易》雲‘變則通、通則達’;臣再三思酌,我國若故步自封,不思進取,勢將危矣!欲強國家、安百姓,非行變革不可。臣有五事上奏王太後。”


    左氏問道:“哪五事?”


    “方今朝中、郡縣,長吏競以‘望白署空’為美譽,怠慢公事,唯務浮華清談,臣以為,此風當止!應當給吏員明確規定各項公事的具體辦理時間,拖延、延期者嚴懲!此第一事。”


    ……


    幾天後的朝會上。


    陳蓀、宋閎、氾寬、張渾、宋方等人聽完了莘邇提出的第一事。


    宋方心道:“我就知道田舍兒耐不住寂寞!果然,裝腔作勢地推辭封侯後,他按捺不住了!”顧看宋閎、氾寬等人,見他們都是神色如常,知道他們沒有反對的意思,也隻好悶不吭聲。


    陳蓀想道:“朝中各府、郡縣各地,日常的文牘往往會積累月餘、數月不辦,我早覺此為我朝之積弊了!莘邇此議,雖是會使那些士流清官受到拘束,然於國有利!”


    麴爽頭個出來讚成。


    沒人反對的情況下,此議得到了通過。


    得到通過,不能隻說說就罷,需要有人具體負責。


    莘邇舉薦的人選,出乎了大家的意料,他舉薦張道將,做了具體負責操辦此事的人。


    ……


    左氏問道:“第二事呢?”


    “今人以俸厚事閑之職為‘清官’,以俸薄事劇之職為‘濁官’。朝中、郡縣的清官,盡被上流士族的子弟占據;濁官,則隻能委門第較低的士人或寒士擔任。


    “王太後,真正在辦事的,其實正是這些‘濁官’。‘濁官’們限於鄉品、門第,可能終其一生,都隻能在七八品間打轉,看不到升遷的希望,俸祿又少,有的連家都養不起;而另一邊,那些任‘清官’者,本就多家訾豪富,偏又能夠升遷飛速,俸祿優厚。


    “王太後,這是何其不公!朝中、郡縣的濁官吏員,雖然不敢埋怨,但臣以為,若不及時將此弊更改,長此以往的話,國事必然將荒!當濁官們的怨望積累到一定程度,到再無人肯為國作事的時候,甚至,國家有顛覆之危!”


    左氏柳眉微蹙,說道:“阿瓜,……將軍,你這麽一說,是好危險!那該怎麽改?”


    “我朝行九品官人法,鄉品與官品相對,在此背景下,‘清官’唯上流士族之子弟得任,這是沒辦法改的。但,臣以為,可以增加濁官的俸祿,明定獎罰,獎賞忠公之吏。此第二事。”


    ……


    氾寬聽罷了莘邇的第二事。


    他心中想道:“頭一事還好,這第二事,莘邇是要向寒士示好麽?郡縣的寒士,鄉品高者,不過四五品,前途早已限定。他就算再向寒士示好,又能得甚麽用?難不成,他還敢舉寒士入朝,授以貴職?他真要敢行此舉,朝中諸公,定然群起而攻之!”


    想到這裏,對莘邇的此第二議,氾寬仍是保持了沉默。


    麴爽仍是頭個讚成。


    這一議,同樣得到了通過。


    莘邇舉薦黃榮,做了具體負責操辦此事的人。


    ……


    左氏問道:“將軍的第三事為何?”


    “臣此次征討西域,西域長史府有一吏,名叫陰洛。對此人,王太後應是不知,但他有一個族父,王太後必知,便是隱居在薤穀,授徒數千的大儒陰師。


    “臣聞偽秦蒲茂,擴建學校,廣納戎人酋大的子弟入學,學習我唐人的典籍。戎人尚且好學如是,我朝華夏上國,怎能反而不及?


    “臣以為,與其使陰師授學於野,何如朝中興擴泮宮,請他入朝,敦明學業?此第三事。”


    ……


    莘邇的第三議,光明正大,隻要是儒生,就不可能反對。


    在聽莘邇第一議和第二議時,宋閎都儀態晏然,仿佛與他無關。


    此時,宋閎微微抬了下眼皮,心中想道:“薤穀陰師?此人可不止是大儒,且是陰家而下名聲最著之人。他往常隻是授徒穀中,在朝中沒有什麽影響;莘幼著請他入朝,意欲何為?”


    盡管心存疑慮,可辦學這種事情,他沒辦法提出異議。


    此議也得到了通過。


    具體的負責人,莘邇沒推薦別人,毛遂自薦,他自請遣人去請陰師、並親自負責泮宮的擴建。


    ……


    左氏目注莘邇黑瘦的臉孔,感動地說道:“將軍兩辭封侯,我已知將軍毫無私心。將軍今日所述三事,更無一不是為國!大王還是個孩子;我生長深閨,亦不解國事,平日的尋常國政已是多賴將軍定奪,要非將軍言及,又哪裏會想到這些呢?將軍,就像你說的,我定西三麵皆虜,危若累卵,如無將軍,我可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了!國家之事,我願盡托將軍!


    “請問將軍,第四事為何?”


    “第四事……”


    沒有了前三事的爽利,對此第四事,莘邇略作遲疑。


    左氏問道:“怎麽了?”


    “此事,朝中或會有人反對。”


    “是什麽事?”


    “天下亂來,有大批的流民、寓士遷入隴地。臣即是寓士之一。我朝曆代先王仁愛,專為流民、寓士設立了僑郡、僑縣,以作安置。據臣所知,流民、寓士們都對先王們的仁德感恩銘記。隻是,王太後,此中卻有一弊。”


    “何弊?”


    “僑郡多流民、寓士,然其中正,卻多由土著士人擔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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