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茂的確是與往常有些不同了。


    次日孟朗覲見他時,在華麗寬敞的台城殿中,觀瞧坐在龍椅上的蒲茂,隻覺他春風滿麵,前數日兩人相見,大約因為軍政事務太過繁雜而其臉上起的幾個火尖,已是不翼而飛,麵頰上十分紅潤,嘴角帶笑,展袖而坐,隱給人一種神清氣爽,恍如宇宙中一派大和諧之感。


    “臣孟朗,拜見大王。”


    “孟師,你又多禮了不是?快快請起!”蒲茂令殿中的侍吏,“趕緊給孟師看坐。”


    侍吏引導爬起身來的孟朗,帶他到丹墀下的榻上入座。


    “上茶。”


    侍吏便又遵旨,捧來了茶水、酪漿,俱放於榻邊的矮案上,由孟朗自己選用。


    “臣觀大王氣色,比之前幾天,似是越發得好了啊。”


    蒲茂摸了摸頷下剛修整過的胡須,笑道:“苟雄等人前傳捷報,廣平郡已下,陽平郡隻剩郡治未克,其援兵被我軍阻於陽平北五十裏外,不得寸進,至多三五日內,陽平亦可拔也!廣平、陽平既下,我軍揮師北上,長樂、武邑我可有矣!如此,冀州便盡歸我大秦所有。冀州已有,召拓跋倍斤與我軍會於燕、代,共伐慕容氏之餘燼,則北地一統,指日可待也!


    “孟師,這可是你我兩人多年以來的夙願、宏圖,想及此,我怎生能不氣色越好啊。”


    孟朗應道:“是。”頓了下,端起案上的酪漿喝了一口,輕輕把金碗放下,然後說道,“臣今日求見大王,其實為的便正是進取幽州此事。”


    蒲茂大喜,說道:“哦?孟師是不是已有取幽之成策了?快些說與孤聽聽。”


    孟朗清了清嗓子,徐徐說道:“臣還是那個意見,以為取幽不宜過急。


    “根據各類情報,匯總可以得出:現下幽州的慕容炎偽朝中,內鬥是越來越烈,接連的喪土失地,從掩有北地,到而今的龜縮一隅,必須要有人出來,對此負責任,以慕容炎的寵臣,其偽丞相慕容幹為首的一黨,處心積慮,仍是試圖把這個責任,推到慕容權的身上,但慕容權的母親,也就是偽魏的太後對慕容權這個幼子卻是極力保護,兩黨之爭,漸白熱化矣。


    “此外,慕容武台自恃勇武,雖與慕容權不和,也想把丟失鄴城的責任,完全推卸到慕容權的頭上,而近來聞之,他對慕容炎亦頗為不滿,說‘北地之失,皆因慕容炎怯懦不知兵’。


    “以臣推料之,遲則半年,短則數月,幽州的那個偽魏小朝廷,必定是會發生內亂的。要麽是慕容炎悍然殺掉慕容權,以致太後一黨,與其離心離德;要麽是慕容武台或會生亂。


    “當下之策,臣以為,與其急於攻幽,不如且緩待之。一邊先令拓跋倍斤繼續掠侵代郡等地,以進一步地消耗慕容炎的殘餘兵力,另一邊,等打下陽平郡,盡取冀州之後,我軍可作些休整,同時把精力暫且主要投到安撫地方、鞏固新得之地上邊,這樣,等到時機到來,我以養精蓄銳之卒,挾冀、豫士民之望,鼓而北向,殄滅慕容氏餘孽,易如席卷矣!”


    要不要繼續北進,一鼓作氣打下幽州,這件事,蒲茂與孟朗已經探討過很多次了,司徒仇畏等也各自都發表過本人的意見。


    仇畏等是讚同“一鼓作氣”的,他們認為慕容氏現在已是秋後的螞蚱,洛陽、鄴縣都打下來了,慕容瞻也成了大秦的俘虜,如今的魏國是要精兵沒精兵,要名將沒名將,還有什麽可值得使人憂慮的?秦軍應趁連戰連勝的兵威,一舉把慕容炎等擒滅,就此把魏國徹底地消滅掉。


    孟朗則堅持他的意見,認為兔子急了還會咬人,況乎慕容鮮卑?窮寇勿追,此兵法之教。如果現在繼續北進,現在就要打幽州的話,固然秦軍的勝利是一定的,可慕容炎等若負隅頑抗,則秦軍的損失可能也會不小。大秦的敵人不是隻有慕容魏國這一個,東邊還有賀渾邪,南邊還有唐國,西邊還有定西,代北的拓跋倍斤也算一個,換言之,當下的北地形勢,秦國盡管已成獨霸之勢,然實際上,還是群雄並立的,如果損失過多的精卒良將在幽州,那對大秦底下來的討伐諸戰,顯而易見,是會很大不利的。所以他不厭其煩地勸諫蒲茂,攻幽可緩之。


    蒲茂略微失望,說道:“孟師還是以為現在不宜取幽?”


    孟朗看著蒲茂,目光懇切,語氣忠誠,說道:“大王,豫、冀、中、並等州,基本都已成我大秦之土,慕容炎竄遁幽州,敗軍之餘,其內不和,覆滅是早晚的事情,大王又何必急於一時呢?……臣之愚見,且先把新得之地安撫好,宣大王之美名布滿北地,已得民心之後,再憑我大秦的軍威,迫使拓跋倍斤、賀渾邪遣子入質,隨之,候時機到來,我伐幽之際,再分檄賀渾邪、拓跋倍斤遣兵來助,這樣做的話,難道不是更好,也更穩當麽?


    “大王,賀渾邪、拓跋倍斤,今雖附我大秦,然此二人俱非誠臣,皆胡夷之梟雄是也。我軍如是在尚未鞏固好新得之地的時候,就急於取幽,萬一他兩人尋隙生變?亦不可不慮之也!”


    “孟師的意思,孤明白。隻是孟師,你也知道的,現下朝中、軍中,建議趁勝北進,即取幽州的聲音很大,他們提出這個建議的理由也頗有道理,似不好盡然不許啊。”


    “大王,千裏之行始於足下,行路尚且如此,何況追前代明君之遺跡,肇建今後之千古大業?”


    蒲茂尋思片刻,點了點頭,說道:“孟師所言甚是。”笑道,“罷了,孤意已定,就按孟師此議,不急取幽!……不過,孟師,幽州不急著打,那南陽郡,總是可取的吧?”


    “南陽郡?”


    “姚桃密奏孤,說江左天子病重,這件事必會影響到桓蒙。可以預料到,桓蒙此時此刻,最關心的定然是江左朝臣欲立程晝為儲此事,我軍挾破魏之威,轉而南下,取南陽郡應是不難。”


    姚桃的這道密奏,孟朗也知道,他想了想,說道:“南陽此地,北鄰洛陽,西通關中,東接豫州,南蔽荊湘,此通衢之所也。此地確是不可久為敵據。今趁江左朝中有事,桓蒙無暇旁顧,趁機取之,自是可也!……敢問大王,欲以何人為將?意以何時發兵?”


    蒲茂笑道:“軍中諸將連月攻伐,俱皆疲累,桓蒙雖或現無暇顧及南陽,而荊州兵,素稱江左雄師,亦不可小覷之也,非名將、精銳,不能取之。吾兄燕公,我秦之上將也,其部,我秦之精卒也,他而下居秦州無事,就以他為將,命他下月出兵,取南陽,師看如何?”


    “若以燕公為將,荊州兵縱強,非敵手也。”


    “孟師同意以燕公為將?”


    “大王擇人善任,微臣欽服。”孟朗又端起金碗,抿了口酪漿,借此轉化話題,接著往下說道,“大王說到燕公,月前隴西、南安兵敗,呂明、季和襲漢中不成,此悉秦廣宗之罪也,亦臣之罪也。”說著,下榻到地,行禮拜倒,繼續說道,“臣敢請領責罰!”


    蒲茂沒有想到孟朗會伏地請罪,趕緊從榻上下來,到孟朗身前,彎腰把他扶起,說道:“孟師這叫什麽話?隴西、南安之敗,襲漢中之所不成,與孟師有何幹係?”


    孟朗掙開蒲茂的手,下揖做禮,躬身垂首,慚愧而又痛心地說道:“隴西、南安所以兵敗,襲漢中所以不成,歸根結底,是因為秦廣宗中了唐艾的詐死之計,而秦廣宗,是賴臣所舉薦,這才得以被大王任為秦州刺史的。臣無識人之明,致有今日之敗,自當領罪。”


    “秦廣宗有大名於關中,我關中之傑士也,就是孟師不舉薦他,孤對他也會重用的。隴西、南安的失利,襲漢中的不成,與孟師無幹!”蒲茂眼睛明亮,含笑問孟朗,說道,“孟師,你是不是聽說什麽了?”


    “臣不解大王之意。”


    “不錯,這些天,是有一些朝臣,上書彈劾孟師,說什麽要非孟師舉人不當,則既南安不會失於定西,燕公也不會兵敗隴西,呂明、季和更不會無功而返,請求孤治孟師的罪。”蒲茂轉回到榻邊,從榻前的案上選了一疊奏折,重新下到丹墀下,遞給孟朗,笑道,“孟師請看,這些就是他們彈劾孟師的上書。盡是些胡言亂語,不足一提,孤已經狠狠地訓斥過他們了!”


    孟朗接住奏折,但是不敢看,恭敬地捧著,說道:“臣確是有舉人不當之罪,懇乞大王罰之!”


    蒲茂誠懇說道:“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設無孟師,焉有孤之今時?設無孟師,複焉有我大秦之今時?且孟師舉賢,全然出於公心,對此,孤是心知肚明的。舉賢為公,應該褒獎才是,豈能反其道而行之?更且,今若因此責罰孟師,則日後還有誰人敢再給孤舉賢薦能?就衝這一點,孤就不會,也不可能責罰孟師!……那些彈劾、誣陷孟師之臣,孤知道,都是嫉妒孤與孟師君臣相得的,孟師無須把他們放在心上!你我君臣的情誼,豈是他們所能理解的?”


    孟朗感動得很,再次下拜,說道:“昔屈原投江,伍子胥懸頭城闕。大王賢明仁厚,遠過古之明君。臣幸亦過屈、伍,得能侍奉大王,唯鞠躬盡瘁,以死報效,乃才能稍報大王恩遇!”


    蒲茂也再度把他扶起,笑道:“孟師,你真是多禮!”攙著孟朗到榻前,按著他坐下,隨之,自己也回到丹墀上的龍椅坐下。


    君臣接著適才的話題。


    孟朗試探問道:“秦廣宗兩為唐艾所敗,先失南安,後牽累呂明、季和襲漢中不成,理當嚴懲,臣鬥膽敢問大王,不知打算論以何罪懲治於他?”


    蒲茂沉吟稍頃,反問孟朗,說道:“孟師是何主意?”


    “臣以為,非嚴懲之,不足以明國法,勵後來之人!”


    “嚴懲麽?”蒲茂遲疑了下,說道,“孟師,孤昨天接到了燕公的一道密奏,本就想著請師前來,想聽聽孟師的意見,正好師今日來,也不用孤再遣宦去請了。”拿起案上的一道奏折,示意殿中侍吏,轉遞給孟朗。


    孟朗神色安定,心中想道:“燕公的密奏已經到了麽?這道密奏,十之八九,就是說秦廣宗‘通敵’此事!”接住蒲獾孫的密奏,這次因為奏折的內容與他無關,故是卻肯打開觀閱了。


    看了一遍,與他猜得不錯,果是奏報蒲茂,稱“擒得一定西信使,獲秦廣宗親筆書信一封”,下邊原文錄寫了秦廣宗這封“親筆書信”的內容。


    卻是寫給唐艾的,信的內容大體可分兩個部分。前一個部分,誇讚唐艾計謀高明,“詐死之計”果有奇效;後一個部分,是請唐艾代他向定西王、莘邇表達效忠之意,自陳恥為虜臣。


    蒲茂從孟朗的麵色判斷出,他應是已把信看完,便開口說道:“孟師,按此信觀之,那唐艾的‘詐死之計’,卻竟是唐艾與秦廣宗聯手做出的。”


    孟朗慢慢地把蒲獾孫的這道奏折疊好,下榻來,恭謹地將之還給蒲茂,沒有回到榻上落座,就立於丹墀下,說道:“臣愚見,此信定是假信。”


    “假信?”


    “別的不說,想那秦廣宗,滿門百口,俱在我秦,隻為了他的宗族、子孫之性命,他又怎會投靠定西?”


    “可燕公上書中也說了,他尋了好幾個秦州州府、天水等郡郡府的大吏,並及秦廣宗交好的友人,已然確定過,那封信,的確是秦廣宗的親筆。”


    “唐千裏此子,智謀出眾,此其一;定西多有細作在我秦境,此其二。綜合此兩條,唐艾弄到一封秦廣宗的親筆,照之造出一封假信,以臣陋見,似不難也。”


    蒲茂仍是狐疑,說道:“是麽?”


    卻就在此時,孟朗提起精神,打算給秦廣宗辨誣之際,殿後側塾忽轉出一人,蒲茂見之,頓釋疑惑之色,眉開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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