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艾的來書,由魏述接住,呈給莘邇。


    莘邇沒有立即打開觀看,而是吩咐左右,說道:“取水來。”溫言問這傳信之吏,說道,“路上可有飲食?”


    那吏嗓音嘶啞,回答說道:“下吏從襄武潛出時,隨身帶了些幹糧,不過早在前日就已吃完,這兩天都是靠的路上摘的野果、拔的野草充饑。”


    莘邇便又令左右拿來胡餅、酪漿等。


    不多時,水、胡餅、酪漿拿到,擺到了這吏身前。


    這吏遲疑,抬眼看莘邇。


    莘邇溫和笑道:“你先吃,吃飽了,我有話問你。”


    此個吏員,莘邇是見過的,知他是唐艾州府的得力一吏。


    聽了莘邇此話,這吏亦著實餓壞,就大起膽子,取胡餅來食。


    初時他還記得在莘邇麵前保持下吏該有的禮儀,幾口下肚,不料越發勾起了饑火,隻覺腹中空虛,皮膚都是發癢,再也顧不得什麽禮節了,狼吞虎咽起來。


    吃的噎住,提酪漿在另個手,大口大口地灌下。


    足足一氣吃了三張胡餅,喝了一大囊酪漿。


    這吏才算是精氣稍複。


    他再次下拜,感恩戴德,說道:“下吏多謝明公賜飯食。”


    莘邇叫他坐下,轉入正題,問道:“你是怎麽從襄武出來的?隻你一人出城的麽?”


    這吏拘謹地坐在胡坐上,兩腿並攏,雙手放在膝上。


    他的這個坐姿,竟是讓莘邇想起了他前世見過的小學生。


    聽這吏回答說道:“下吏是於五天前夜間,自襄武西城牆上,悄悄地坐吊籃下的城,——秦虜主要圍的是城東、城南兩麵,城西的秦虜最少,是以下吏由此出城;並非是僅有下吏一人出城,除下吏外,還有兩人,皆是唐使君特為下吏選出來的勇壯之士。


    “下到城外後,下吏等摸黑避開了城西秦軍的巡邏,轉而南下,卻在城西南,被秦虜的遊騎發現。秦虜遊騎追下吏等不舍,伴從下吏出來的二君,為掩護下吏脫身,乃相繼戰死。”


    話到此處,這吏語音哽咽,掉出了眼淚。


    不過,他很快就把情緒平複下來,接著說道:“下吏脫身之後,便一路南下,日夜不停,總算是在今晚,晉見到了明公,不負唐使君之所托了。”


    路上的經曆,這吏一句帶過,半點也無多說,但莘邇可以想象得出,他這一句“日夜不停”,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裏邊,到底包含了多少的艱辛、勞苦,還有危險。


    “你辛苦了!”


    多的也不必說,亦是簡單的一句話,然莘邇話語中的撫慰、讚賞之意,這吏卻如莘邇能想象得出他路上的苦累一樣,也完全聽了出來。


    這吏說道:“唐使君將此等重任付與下吏,下吏唯肝腦塗地,一定辦好!”


    莘邇點了點頭,說道:“你說你是五天前出的襄武縣城?”


    “是。”


    莘邇說道:“你出城時,襄武戰況如何了?”


    “回稟明公,下吏出城時,襄武戰事正酣。”


    莘邇問道:“蒲茂是何時開始攻的城?他怎麽攻的?城中士氣民心的情形如何?你給我講講。”


    “是。”這吏應了聲諾,說道,“蒲茂兵到襄武縣城外後,先是築營,築營罷了,頭天他沒有攻城,而是盡起三軍,列陣東、南,耀武揚威,同時,他給唐使君致了封信。”


    莘邇笑道:“必是勸降信了?”


    這吏鄙夷說道:“下吏雖然微末,然亦早有聽聞,說這秦主蒲茂動輒就給敵將在鹹陽置辦宅院,對外言稱,說是等這個敵將降他之後,供其居住。這一套招攬人心的手段,著實自大,並且無趣!他居然還洋洋得意,真是讓人莫名其妙。


    “在給唐使君的信中,蒲虜便寫道,‘已在鹹陽為君備宅院一所,候君玉趾遷居’,雲雲。”


    莘邇笑道:“蒲茂給我在鹹陽亦備了宅院一所的!”顧問左右的麴令孫等人,說道,“隻是不知,蒲茂給我備的宅院,與他給千裏備的宅院是否相鄰?若是相鄰,我倆朝夕可見,倒也是美事一樁。”


    麴令孫等知他是在說笑,俱皆湊趣而笑。


    莘邇問那吏,說道:“蒲茂信中還寫什麽了?”


    盡管襄武上下皆知唐艾是莘邇的心腹,對莘邇的忠誠是無可置疑的,然到底當下是強敵圍城,軍心士氣的穩定最為重要,為防微杜漸,以免或許會有人起疑,或者借機造謠,故是唐艾在收到蒲茂的信後,於當時就把之公之於眾了,因此這吏知蒲茂全信的內容。


    這吏答道:“蒲虜又在信中嚇唬我軍,說他‘北滅慕容、東破賀渾,今挾十餘州之師,來攻我一隴,勝負不言自明’,雲雲;又在信中對唐使君說,久慕唐使君之名,非常敬重唐使君,希望唐使君能‘與他一起,一統海內,成就大業’,雲雲。


    “等等就是這些內容吧,總之不外乎威脅與招攬共用。”


    莘邇聽了,心道:“一手甜棗,一手大棒,了無新意,不過如此。”問這吏,說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千裏宜當回信,可有回信?”


    這吏答道:“唐使君沒有回信,不過回送了一件禮物給蒲虜。”


    “什麽禮物?”


    這吏答道:“一卷《論語》。”


    莘邇聞言,頓覺納悶,剛才覺得蒲茂給唐艾的信無有新意,這卻轉眼就聽到唐艾回贈蒲茂了一卷論語,這倒是極有新意了,卻隻是,回贈論語是何意也?思之不得,便問這吏,說道:“千裏送《論語》一卷給蒲茂,是什麽意思?”


    這吏卻也不知唐艾此是何意,回答說道:“唐使君送了《論語》給蒲虜後,下吏等私下猜測,皆以為,這也許是唐使君在斥蒲虜實為胡夷,其雖自詡仁義,無非沐猴而冠之意?”


    莘邇想了想,失笑說道:“若是此意,千裏此舉未免促狹。”


    卻實際上,唐艾不是這個意思。


    送蒲茂一卷《論語》,隻是唐艾既懶得回信蒲茂,又懶得費心想該回贈個什麽東西與之,故而隨手便拿了案上在讀的《論語》一卷,叫送去給蒲茂了。


    且亦不必多提。


    莘邇繼續問這吏,說道:“具體的攻守戰況,你且說來我聽。”


    這吏恭敬應是,便順著剛才的話,往下說道:“蒲茂耀兵、致信過後,乃於翌日對我襄武縣城展開進攻。下吏適才已向明公稟過,蒲茂主攻的是我襄武城東、城南兩麵。他把攻城的秦虜分作了三部,自早至夜,攻城不息。


    “唐使君把城中守卒亦對應地分成了三部,並抽選了五百精卒作為預備隊;唐使君又從城中百姓中,征選了數千丁壯,輪流助戰。唐使君和麴太守親自臨城指揮。


    “激戰兩日,城東的護城河被填平數段。下吏從襄武出來的前一天,城南的護城河也被秦虜填平了幾段。秦虜於是在下吏出城的當日,趁勢發起了一次大的猛攻。


    “秦虜是上午開始的攻勢,下吏時在城頭,從侍唐使君,遙觀攻城之虜,東、南兩麵,旗幟蔽日,奔騎川流,步騎合計隻怕不下兩萬餘眾;攻城秦虜後頭,複有數萬秦虜列陣備攻。


    “唐使君披鶴氅,持羽扇,乘肩輿而登城樓,坐之觀敵軍容,見蒲茂的旗幟在城東,即令預備隊五百精卒候於東城牆的藏兵洞內。


    “秦虜自上午到中午,攻之不歇,攻勢最猛的時候,城樓上的瓦片為之震動。中午日頭毒,唐使君觸手親兵鎧甲,覺甲熱之後,乃命藏兵洞內的精卒襲出。秦虜猝不及防,其攻我東城之部被我精卒衝散;城上矢石大發,並拋火油,殺傷秦虜甚眾,斬獲其曲軍侯以上四人。


    “秦虜的銳氣一下被打斷,勉強又攻了一個多時辰,未到傍晚,蒲虜就鳴金收兵了。”


    這個吏員是個質樸之人,非是文采之士,一番本該是激烈精彩的攻防之戰,從他的口中道出,卻簡直可用“樸實無華”形容。


    不過此戰的整體經過,他倒是講清楚了。


    聽到唐艾選擇中午發動反攻,莘邇讚許心道:“換了是我,也會選擇中午。不止是因為中午日頭毒,且更是因為攻城的敵軍攻了半天城,該到飯時了,亦必俱皆饑渴,於此時攻之,正當其時!”


    那吏繼續說道:“這天打贏一場,晚上,唐使君便召下吏,與下吏說,‘今挫秦虜之銳,是最適合悄然出城的機會’,下吏遂就在這天深夜,下城而出,來給明公送信。”


    “這的確是最好的出城機會。城中軍心、民心如何?”


    那吏答道:“凡偶得戰間歇息之時,或戰況激烈之際,唐使君都會攜夫人一道,鶴氅羽扇,乘坐肩輿,緣城牆而行,從容循撫守卒、民夫,有時候還會在城樓上彈琴奏樂。唐使君這般鎮定,城中的軍心、民心都十分安穩。”


    盡管還是“樸實無華”的言語,這番描述,卻讓莘邇及旁邊傾聽的麴令孫等,無不油然升起神往之情,都不禁遙想當那敵我鏖戰的時候,唐艾坐肩輿,鶴氅飄飄,羽扇輕揮,而巡行其間,撫視兵卒,談笑風生,乃至迎冒敵人箭矢,在城樓悠然撫琴的風采,會是何等的卓異。


    “若我在城中,守將如此,縱敵千萬,何懼之有?”麴令孫心中這樣想道。


    莘邇歎了口氣。


    乞大力也是佩服唐艾的膽氣,心中正在暗讚:“唐使君的這份膽勇,差不多可和我比了!”聽見莘邇歎息之聲,問道,“明公,唐使君當真不愧明公屢對他做出的人傑之譽!有唐使君守襄武,襄武定能萬無一失了,明公卻緣何歎息?”


    “我歎氣,不是擔心襄武;我歎氣,是愧我不及千裏風姿矣!”


    乞大力熟練地溜須拍馬,正色說道:“唐使君固然人傑不錯,然明公是人中之龍,要論風姿,小人看來,還是明公勝過一籌!”


    莘邇一笑置之。


    襄武的情況大體了解過。


    別的也就罷了,對於守城來講,軍心、民心是最為重要的,——想那孤城被圍,天天打仗不說,而且每天都麵臨一旦城陷,可能就會喪命的危險,作戰的強度、心理的壓力都是非常大的,甚至可以說身在城中的守卒,他們時時刻刻都是處在緊繃的、臨界線上的,這個時候,最關鍵的就是主將要能把軍心、民心穩住,不能怕,不能慌,更不能亂,目前看來,唐艾在這方麵做得很好。


    至少暫時來講,襄武應該還沒有失陷的風險。


    莘邇就不再多問,拆開了唐艾的來書。


    展開觀閱。


    書中寫道:“蒲茂分兵兩路,其親率主力攻襄武,以慕容瞻引鮮卑兵等攻南安郡。慕容瞻督戰甚酷,中陶兩日而陷,王舒望負傷撤回獂道。郭道慶固守獂道,瞻數攻不下,繞獂道而西,往攻首陽。首陽料難久守。襄武雖將四麵環敵,艾在,公勿憂也。”


    莘邇看完,暫時沒有說什麽,舉目看向送信來的那吏,說道:“既然千裏的信你已經送到我這裏來了,你就不要再回襄武了。我的回書,我會另外遣人送去給千裏。”


    這吏說道:“明公,下吏愚見,回書仍由下吏帶回,似較為宜。”


    “為何?”


    這吏答道:“一則,下吏原路返回,熟悉道路;二來,襄武外頭敵情,下吏也熟悉;三者,城中守軍將士亦皆識下吏,隻要下吏到得城下,城上立刻就會放下垂籃,明公若是換個旁人去,這中間或許會有些耽擱。因此三個緣故,故是下吏愚見,回書仍由下吏帶回為妥。”


    看著這吏小學生似的坐姿,想想他方才無有文采的言辭,此時再聽著他甘願冒險,再次穿過數萬秦軍的營壘,折回襄武縣城的話語,莘邇感歎說道:“卿者,義士也。”


    認為此吏說的三點很有道理,便就同意了他的請求。


    這吏路上沒有怎麽睡覺,這會兒吃飽了,困意隨之而來,看他眼皮子直打架,一副強撐的樣子,莘邇溫言說道:“你且先休息,等我給千裏的回書寫好,你再還襄武。”


    這吏應諾。


    莘邇命乞大力帶這吏下去,叫乞大力務要好生安置。


    等乞大力帶這吏離開,莘邇令道:“召趙興、高延曹、羅蕩、李亮、薛猛、朱延祖諸將來議事,把張太守也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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