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河陰兩座縣城相距近兩百裏。


    兩座縣城間的這一片區域,是朔方境內黃河南部近岸處,草場最為寬闊的地帶。


    漠區遠在更南邊的約百裏以外。


    位處南邊漠區和北邊黃河之間的,大部分都是望之無盡的草原。


    半人高的野草就好像是綠色的海洋,在風中起伏,牧民的帳篷星星點點,遠眺之,隻能看見個圓圓的穹頂;成群的羊、馬如似朵朵的白雲,又若大片的雪花,散漫地隱現其中。咩咩的羊叫聲和駿馬的嘶鳴聲,隨風飄來,使得那濃厚的草腥味也仿佛是充滿收獲的喜悅了。


    安崇等人把駱駝換了馬,迎著暮夏的晚風馳騁。


    如果他們在這個時候回頭西望,會看到遙遠如帶的河上,一輪紅火的落日是多麽的壯觀,餘暉灑滿天地,晚霞絢爛多彩。那最早築於周文王時的朔方城,屹立至今已有千餘之年。同樣的落日光芒,它不知已沐浴多少次,同樣的大河濤聲,亦不知已有多少個晨曦把它喚醒。


    紅的、黃的、白的、紫的,各色的花朵盛開,點綴草原。


    狐、兔驚竄,飛起片片蝴蝶。


    不知誰人在何處唱歌,安崇的從騎們聽出是個女子聲音,個個支棱起耳朵,尋聲追聽,斷斷續續的,前頭沒聽見,隻聽見了後頭兩句:“月明光光星欲墮,欲來不來早語我!”


    歌詞是鐵弗胡語,不過安崇的從騎皆懂鐵弗語言,故而卻是能夠聽懂。


    這兩句歌詞出自一首風行北地的民歌,唱的是一個女子等她的情人等到了快天亮,還沒等著人來,因此最後幹脆利落地說了一句“欲來不來早語我”。


    一個調皮的年少從騎,扯開嗓門,也用胡語,朝著歌聲傳來的方向,促狹地唱起了另一首北胡民歌:“驅羊入穀,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喚天。”


    “老女不嫁”者,年紀不小了還沒嫁出門;“蹋地喚天”者,形容急得哭天喊地。


    不知那唱歌的胡女有沒有聽到這少年從騎的歌聲,包括安崇在內的諸騎,一邊策馬奔馳,一邊等待回音,卻直到馳出得遠了,終仍是沒有等到。


    眾人哈哈大笑。


    比起在金城縣時的束手束腳,或許也隻有朔方郡這樣的廣闊蒼涼之地,才會使安崇他們這些驍悍的戰士更覺愜意,——盡管戍邊朔方的日子很苦,還隨時可能會戰死疆場。


    可男兒在世,不正應該快意恩仇,哪怕浴血戰死,也不屑摧眉折腰麽?


    入夜後,安崇等取下馬上的小帳篷,就地築營休息。


    翌日天才微亮,便就繼續東行。


    下午時候,追上了張韶。


    張韶沒帶多少人,隻帶了百餘輕騎。


    見到安崇趕來,張韶與他並馬而行,丟了酪漿囊給他,等他灌下兩口解過了渴,問道:“你何時回來的?”


    “昨天傍晚。”


    “不回城歇著,跑出來作甚?”


    安崇稟報說道:“明公,搶掠並州邊郡的事兒,莘公允許了。我聽說府兵和對岸的索虜起了爭鬥?怕出什麽亂子,所以趕來看看。明公,怎麽回事啊?”


    張韶皺起眉頭,說道:“什麽搶掠?”


    “啊?”


    張韶耐心地教他,說道:“是借糧!”


    “對,對,末將忘了,是借糧。末將說錯了。”


    糾正完安崇的這個嚴重錯誤,張韶回答他的問題,說道:“沒什麽亂子。我已經派人去問過了。這次來河陰駐防的府兵裏頭,有個兵士的兄長,之前死在了與索虜的戰中。這兵士便朝對岸射了幾支弩矢。河麵那麽寬,弩矢怎能射得過去?沒傷著人。卻被對岸的索虜瞧見,他們就也朝這邊射箭。兩邊射來射去的,射了半晌,誰也沒傷著誰。”


    ——如前文所述,朔方郡的府兵是頭批被釋為編戶齊民的營戶,他們到了朔方後,為了保護分給他們的黃河北岸的牧場,與拓跋鮮卑部的兵馬著實是打了好幾仗,彼此皆有傷亡。那朝對岸射箭的府兵兵士,其兄長就是死在了這其中的一場戰鬥中。


    安崇說道:“原來這是這麽回事。……明公,沒傷著人,那就是沒事了,你怎麽還往河陰去?”


    “路都走了一半了,我索性去河陰,檢查檢查他們的防務!”


    張韶手搭涼棚,朝前眺望,此地離河陰還有百十裏地,離得太遠,瞧不見河陰的城牆,他接著說道,“拓跋倍斤前幾天,又給我送了封信來,問我究竟要不要和他一起搶掠,……呸!問我究竟要不要和他一起問並州邊郡借糧,既然莘公允了,那等咱們到了河陰,就再順道和邴校尉和老朱商量商量這事兒。”


    河陰城的主將現是邴播。老朱,是張韶的長史朱法順,朱法順現是府兵的主將。


    安崇問道:“明公,這回借糧,不知明公打算都調何部兵馬?”


    “此次借糧,借不來則罷,若能借來,那可是相當有油水的。有油水的好事兒,不能隻想著咱們自己,所以李長史那裏,我已問過了,他說隻要莘公同意,他願意出些兵馬。邴校尉動不動就向我抱怨,說他在河陰待得快長毛了,他算一個。此外,再調些鐵弗、柔然的部落兵。”


    安崇說道:“明公,我呢?”


    張韶笑道:“就知道你這麽上心借糧此事,必是有些小心思,果不其然!你也算一個!”


    安崇大喜,說道:“多謝明公!”補充了一句,說道,“明公,我不是圖油水,我和邴校尉一樣,也是悶得極了!故此尋思,借此機會,活動活動手腳。”


    “罷了,圖不圖油水隨你,隻需記住,我軍法無情便是!”


    安崇應道:“是!明公軍紀森嚴,末將豈敢違紀!”


    張韶示意他靠近,壓低聲音,問道:“我獻給莘公的小特色,莘公收了麽?”


    “反正沒讓我帶回來,是收下了,還是轉送人了,我就不知了。”


    張韶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麽,心中想道:“莘公清廉,我聞他從不收禮。這次肯收下我獻上的小特色,大概因是念我戍邊辛勞,不忍拒我一腔忠心,故此才格外開恩的吧!”


    ……


    第二天下午,到了河陰城。


    邴播提前得訊,與府兵的主將朱法順出城數裏相迎。


    張韶沒有進城,直接去了城外軍營。


    入到營中,別看他身體肥大,舉動便捷,靈活地跳下馬,韁繩一拋,就問道:“給老子惹事的那狗崽子在哪兒?”


    幾個兵士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府兵,將之推到張韶麵前。


    張韶提馬鞭,到其跟前,俯身問道:“是你往對岸射的弩矢?”


    “是小人。”


    張韶嚇唬他,說道:“要是因此引得對岸索虜聚兵,來攻河陰,你吃罪得起麽?”


    “小人大不了把這條性命丟在河陰!卻便是死在這裏,臨死也要拉幾個索虜同死!”


    張韶舉起馬鞭,輕輕落下,抽了他幾鞭,說道:“隻許這一次,再有下回,定斬不饒!”命令朱法順,“叫他繞著營地跑十圈!丟獄裏,關半個月!”


    朱法順應諾,使個眼色,那幾個兵士拽著這兵士下去了。


    “你倆跟我來。”


    張韶帶頭,邴播、朱法順等隨後,進到主帳。


    諸人坐定。


    張韶說道:“借糧並州這事兒,莘公允了。待我回到朔方城,去信倍斤,與他約好時間咱們,便就動兵。這回借糧,邴校尉、老朱,你倆各帶本部兵五百參與;我再撥給你倆各千餘鐵弗、柔然部眾。你倆和安校尉一道,去雁門借糧。新興郡挨著太原郡,李長史可能會對那裏熟些,讓給他的部曲去借。”


    邴播、朱法順聞言,俱是精神一振,齊齊應道:“是!”


    “有四點你們要注意。”


    邴播說道:“明公請下令。”


    “咱們是去借糧,不是去打仗,雁門的秦虜若是固守城池,你們就繞過去,不要攻城,這是一點。你們要廣撒斥候,時刻盯住苟雄、蒲獾孫部的動靜,他倆如果派兵來,你們就立刻撤退,這是第二點。不要搶、……不要借民口,多借羊馬,這是第三點。苟雄如果去打倍斤,你們即刻稟報與我,要不要相助,視情況再說,這是第四點。”


    邴播、朱法順應道:“是!”


    “倍斤約的是入秋動手,現已六月,快的話,也許會定在下個月便出兵。你們現在就開始做準備,派些細作,潛去雁門等地,搞清楚哪裏富、哪裏窮,到時候方便下手。”


    安崇此前幹的是搶掠胡人、販賣為奴的勾當,對於劫掠一行,他甚是精通,聽到張韶的這道等類“踩點”的命令,他暗中稱讚,心道:“沒想到張將軍於此道,也是一把好手!”


    卻那張韶莫看他總是笑眯眯的,治軍亦頗寬,像個老好人,而當年在西域時,有事沒事往周近的西域各城轉上一圈,搶掠一番的事兒,卻也實是沒少幹。


    在河陰待了一天,張韶帶著安崇等返回朔方縣城。


    又將他的搶掠部署說給李基,得了李基的讚成,複去信倍斤。


    數日後,倍斤回信送到。


    兩下約定,下月上旬,出掠並州邊郡。


    這個約定做出的時候,蒲茂斥責苟雄的詔書,正好傳到薊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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