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無指梢轉著酒杯,杯中盈液旋旋。他瞧著大門的方向,似出神且意味深長道:“傅爺身邊的美色也不比我這的差呀。”


    傅鈺賢剛抬起酒壇子遞到嘴邊,聽了這莫名一讚,斜了他一眼,“什玩意兒?”


    “呐。”卿無揚了揚下巴,給傅鈺賢指示了方向,“那邊的美色難道不是你傅爺身邊的嗎?”


    傅鈺賢酒勁兒有些上頭,眯著眼又是一通好辨才終於在紛雜豔色中瞥見一抹清淨無塵的清藍身影。


    一眼,傅鈺賢便瞧分明了,於是拎著酒壇子撥開閑雜人等,似促急又似閑然的徑直走了過去。


    卿無淡笑著看著傅鈺賢撥開雜人的背影,斟了杯酒,邊飲邊轉身往樓上走去。


    此時門邊站著的清藍影高挑出塵,一把拂塵靜躺臂彎,須白潔雅,風過輕曳。


    洛君離踏進門檻便靜立於此,再不進半分,目光沉沉掃視著人群,滿眼雜亂。


    一個喝高了的花酒客尚還存著幾分清明視線,瞥見了門邊的麗影,於是踉蹌著湊近她身,屈著腰,偏著頭,一張被酒氣熏的通紅的臉湊到洛君離眼前,用一雙醉得一塌糊塗的眼色迷迷的打量著洛君離這張美貌出眾的臉。


    “喲,這是哪家的貌美娘子?”


    任這酒瘋子胡言亂語,洛君離隻目不斜視。


    然而此人卻毫不識趣,反而還挑逗得來了勁,還想再湊前些,手也蠢蠢欲動,洛君離不避不閃,卻聞一聲由遠至近的高呼壓倒了滿堂喧鬧:“小月吟!”


    隻見傅鈺賢衣裳微敞,一個橫步便蹭到洛君離身前,人至音落,然後緊接“當”的一聲悶響,酒壇子磕上酒瘋子的額頭,糊著臉直把那人撂了個四腳朝天。


    月吟是洛君離的字。


    她麵無表情的看著醉得朦朧的傅鈺賢。


    “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傅鈺賢到了洛君離麵前似乎又更醉了幾分,剛剛還清晰的口齒,到了這邊舌頭就大了。


    傅鈺賢這張能討女子懷春驚桃的王族麵容此刻正漾著一副又賊又傻的笑貌,他抬起手,似要拍拍洛君離的肩,結果隻是探出食指輕輕撣了她肩上莫須有的灰塵,然後欣賞片刻,笑道:“幹淨。”


    洛君離淡淡壓下一股隱隱的火氣。


    傅鈺賢敏銳的捕捉到了洛君離臉上那一絲細微不可察的變化,於是當即亮出一副求饒神色,拽了拽洛君離的衣袖,討好道:“動氣傷肝,我可老實了,什麽也沒幹。”說到一半,他又亮了亮空空如也的雙手。


    洛君離沉默著,最後看了他一眼,不信也不火,轉身就走了,傅鈺賢見狀,連忙追了過去,一邊走還一邊嚎:“別走那麽快呀!跟不上了。”


    廊上,直到徹底瞧不見那兩人的身影,卿無才轉身進了屋門。


    門內不見胭脂俗粉,隻有一麵圖色華豔的屏風當門而立,轉過屏風,先見一盤棋局,才見局案後布局的人。


    布局者黑綾縛眼,分明瞧不見,落子卻精準,五指修長且指節分明的右手卻有著一道斜縱手背的猙獰傷痕,一身黑衣簡裝不見繁雜,玄鐵腕甲素潔無飾紋卻在明暖燈光下泛著森冷寒光。


    卿無先將門掩上然後才繞過屏風坐去棋局對麵,靜靜望著麵前棋笥中飄起一枚黑子,牽牽引引,浮到布局人指尖。


    “大掌櫃的?”


    “嗯?”


    “局布的怎麽樣了?”他問得小心翼翼又有些許玩笑意味。


    “事辦的怎麽樣了?”大掌櫃的語氣波瀾不驚,有意無意,主要的心思還是在棋局之上。


    “還好。”


    黑子落下,大掌櫃起身,拎起一旁玄鞘墨劍,轉身往窗口走去,“還不錯。”話音落,身形亦散。


    卿無飲著酒,一杯緩接一杯,有人敲了門便繞過屏風,在卿無身邊跪坐下,兩手杵膝,微頷首,既恭敬又謹慎,沉默不語,候著卿無發話。


    “寒盡遠山千秋落,回春洞世落雲霄。”卿無一句吟罷,淺抿一口薄酒,思忖著,“洛氏異瞳、涅華靈木,去查清楚。”


    聞言,候命者微俯身,頓首道:“是。”


    一路禦劍涼風不絕,待到嶺月穀時,傅鈺賢的酒也醒的差不多了。


    兩人院下當桌對坐,滿眼梨花開得盛,似滿樹墜雲,掩滿一片穀底,仿若雲海澱底。花瓣飄零若雪,飄搖遊柔,無冰雪寒冷,意卻優美。


    洛君離往傅鈺賢麵前擺了壇酒。這是她親手釀的好酒,清香醇厚,也是傅鈺賢最好的那口。


    傅鈺賢可沒想到自個兒今天居然還會有這待遇,多少有些受寵若驚。


    “後天和我一起去替掌門師兄送行。”洛君離緩言輕聲,既不過柔也並不凶厲。


    傅鈺賢麵色犯難,撓了撓頭,不情願著,“天雲這種禮法森嚴的地方不太適合我啊……”


    洛君離聞言也不說話,隻默默按住酒壇,作勢要將酒收回,此舉嚇得傅鈺賢渾身筋骨一跳,連忙一把壓住洛君離按在壇上的手,“去!”


    傅鈺賢又見洛君離正用一種懷疑且追問的眼神看著他,於是又補充道:“我以人格仙格管他什麽格的擔保,一定去。”說著,他已經把洛君離基本鬆了的手輕輕拿開。


    傅鈺賢這鬼話也就洛君離敢信,當然傅鈺賢是不敢在洛君離這裏耍什麽鬼主意的。


    “這次去人界找到了什麽?”


    “這百鬼門藏得太深,沒能刨出根底。”他開了酒壇,飲了一口,“門主磐亙很奇怪。”


    “怎麽奇怪?”


    傅鈺賢尋思了片刻,微微蹙眉,良久,隻搖頭道:“說不出……”


    百鬼門主磐亙身負一半魔族血統,是個即使刨除百鬼門主身份也是個風雲人物的存在。


    一百多年前,東海妖蛟跑到凡人居住的城鎮作亂,磐亙憑一己之力斬除妖蛟,一戰成名,此後又創了不少戰績,在人界聲名大噪,之後不久就建立的百鬼門。


    不過當時還有個一攬風雲的屠羅門,所以這百鬼門橫來豎去也就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蒼冥教小分支,門主雖然挺彪悍,但在滾滾紅塵中、茫茫江湖上也著實砸不起多大的水花。且魔教自古紛爭無數,大大小小的分支更是數不勝數,能當風雲人物供人談論造典的也不少,所以起初也沒誰格外注意這百鬼門。


    之後心魔亂事暴起人界,除了歿潭這個最大的黑手以外,蒼冥教內也有一個名為天陰門的分支參與了這樁喪心病狂的惡事,然後這個分支在心魔亂事裏還沒活多久就被屠羅門和百鬼門聯手掐死了……之後蒼冥教裏也沒什麽特別大的亂子,無非就是百鬼門和屠羅門掐架的頻率高了些而已——這在蒼冥教千古的血殺史裏實在算不得什麽。


    結果十三年前,百鬼門血洗了帝都山,滅了屠羅門。


    其中曲折彎繞,傅鈺賢想盡了辦法也沒能弄明白,且百鬼門藏得極深,問塵仙君甚至連他們的大本營在哪都搞不清楚,門中有點分量的人更是深居簡出,隱藏在茫茫紅塵人世間,實在如大海撈針一般——還盡是往縫裏鑽的針。


    在人界待了這麽久,好不容易抓到些百鬼門的名號,結果大多是些小雜魚,也就在外圍竄竄,一點有價值的東西都釣不出來,還傷筋勞神……


    一想到這,傅鈺賢腦袋都要炸了,“先這樣吧,這些家夥太精了。”


    洛君離遠望虛空,滿眼飛花若雪,“下次帶著蘅兒一起去吧。”


    “什麽?”傅鈺賢怪嚷了一聲,“你還敢讓他摻和這事?”


    洛君離淡淡看向傅鈺賢,滿眼盡是無奈,“你帶了他這麽久,這孩子什麽心性你還不知道嗎?”


    傅鈺賢給驚得好酒都咽不下去了,隻能把酒壇子往桌上一置,擺出了一副講理的姿態,“不是跟你說了嗎,你要是太心軟管不下這小子就把他往他爹那一丟,看他還能怎麽鬧騰。”


    “他就是不鬧騰,所以我才管不了他。”洛君離把拂塵撇到另一邊,“他的算盤早就打好了,一門心思隻想去人界。”


    “他想去你就讓他去啊,君離,我跟你說……”洛君離靜靜瞧著他,瞧得他後辭都說不出來了,隻好沉默了。


    洛君離淺淺一歎,“他能絕境逢生,二度羽化成仙……這等心智,你能奈他如何?”


    也許在旁人看來,洛蘅能再度羽化為仙實是蒼天眷顧,可在傅鈺賢和洛君離看來,憂勝於喜。


    於是傅鈺賢更沉默了,隻得聽著洛君離一人把話全部說完:“他既然鐵了心要去,誰還攔得住他?若到時讓他自己去了,誰也安心不得,不如索性隨了他,有你跟在他身邊,我多少也能放心些。”


    這話說得傅鈺賢徹底沒聲兒了,隻能點點頭,又拿起酒壇子,賞花,喝酒,順便後悔一下當年怎麽就把洛蘅這小子訓得這麽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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