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霙雪在屋裏候得邪火燒心,那股子焦躁連風都吹不散。


    於是她就借著略略恢複了些的視力在屋裏踱來踱去,一會兒瞅瞅窗外天昏霧蒙,一會兒扒在門板上瞅瞅動靜,最後懊惱的坐在榻上,無聊極了。


    她鬱悶的仰身一躺,青絲散鋪一片,赤紅拂袖兩邊一攤,慵懶無力。


    她又抬起手來,眼見一片赤紅豔烈。


    她今天才知道,原來洛蘅讓她穿了一身紅衣。


    “洛青澤……”她輕聲念了這個名字,腦海深處覺得陌生極了,但他真人又讓她覺著特別熟悉。


    尤其是接觸了這幾天,又在野淒山上患難與共之後,就更熟悉了。


    但具體怎麽熟悉卻又說不上來。


    芊霙雪正放著自己的思緒漫天亂飛時,門開了,洛蘅端著藥進屋,見她死狗似的躺在床上便用尋常那戲謔清冷卻略柔道語氣道:“過來吃藥。”


    他等閑時的語氣本身就不會給人太多距離感,尤其跟芊霙雪說話時還刻意放柔了,所以芊霙雪也就不覺著他很難接近了。


    熟悉了,也就不那麽拘謹了。


    芊霙雪不情不願的坐起身來,“說。”


    “說什麽?”洛蘅若無其事道。


    “我們倆到底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洛蘅端著藥碗坐在她身邊,“先把藥喝了。”


    光聞這味就苦的讓人惡心。


    於是芊霙雪別過臉去,嘟囔道:“你不說我就不喝……”小聲小氣的,還生怕洛蘅聽見似的。


    洛蘅笑意略黠。


    洛某人這輩子別的不行,對付她芊霙雪卻是有一套專精的手法。


    “不喝我就不說。”洛蘅無賴道。


    芊霙雪幽幽轉過臉來,“喝了你就說?”


    “反正你不喝我就不說。”他重複了這個意思,然後就凝視著芊霙雪猶豫糾結的神情,看著她指間繞著一縷頭發,神情專注的細細揣摩著他的話。


    她認真思考的模樣也怪可愛的,於是洛蘅難掩唇邊笑意也毫不收斂目光,就這麽把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都收進眼底——反正就她現在的眼力也察覺不了什麽。


    芊霙雪猶豫了好一會兒,乖乖從洛蘅手裏接過藥碗,端到麵前,又想了想,悶著氣,一口灌下去了,結果還是低估了這玩意兒的威力,被苦的一陣喉口發嘔、暈頭轉向,然後洛蘅趕緊往她嘴裏塞了顆糖,從她手裏拿回碗,皮癢搞事的摸了摸她的頭,“乖。”


    “……”她蹙眉掙紮了好一會兒才借著蜜糖緩過了那股苦勁兒,“現在可以說了吧?”


    “說什麽?”


    芊霙雪被他一句話氣的差點跳起來,拽著他的袖嬌嗔著逼問道:“你不是答應我喝了藥就說嗎?”


    洛蘅疑道:“有嗎?”


    “有!”


    “你再仔細想想?”


    她果真想了想。


    洛蘅隻說了“不喝藥就不說”,好像的確沒說喝了藥就告訴她……


    “……”


    芊霙雪被洛蘅氣了個半死,又找不到反駁的話,隻好咬了咬嘴唇,然後切齒道:“你剛剛也說了一會兒就告訴我的!”


    “誒?”洛蘅想了想,“有嗎?”


    “你……”她話到喉口卻被噎住了,洛蘅趁這個時候又往她嘴裏塞了塊糖,她原本扭頭要躲,結果還是沒避過,又被塞了滿口甜蜜。


    “好啦,以後會告訴你的。”


    糖挺甜的,但那口火氣可不是一顆糖就壓得下去的!


    於是她含著糖,瞪著一雙霧蒙蒙的眼幽怨的看著洛蘅模糊的臉。


    洛蘅實在很想捏一下她微微鼓氣的臉頰,好在骨子裏那股君子的氣質還是讓他控製住了自己。


    他起身,芊霙雪卻還拽著他的袖子,最後服軟的央求道:“求你了……”


    洛蘅受了點力就順勢一跌坐回榻上,借著慣性身子微微仰斜,極快的在她頰上啄了一下。


    芊霙雪被他這一下給親蒙了,整個人都僵住了。


    洛蘅右手從她腰前繞過,輕輕壓住她的手臂將她整個人都往懷裏攬近了幾分,湊著她的耳,低聲道:“知道了嗎?”


    芊霙雪像是整個人都被砸通了一般呆愣愣的,完全沒有反應的意識了。柔柔熱氣在她耳畔纏綿,沿著流漫到了頸間襟裏,戲得她渾身酥**麻,加上洛蘅的聲音原本就極好聽,低低沉沉又惑人心弦,此刻還以那柔情款款、動人心扉的語氣道出……


    她實在禁不住洛蘅這般撩撥了,臉漲得通紅,又羞又怯的躲了躲,洛蘅會意也放了她,隻是收手的途中修指又湊近她的臉頰,替她將一縷拂落臉頰的青絲輕輕別去耳後,這才徹底收回手來。


    得虧洛蘅心性潔雅不喜沾花,否則隻需有他師父一半的風流便不知要禍害多少姑娘了。


    然後洛蘅就在芊霙雪怔神的時候溜出屋去了。


    其實洛蘅原本也並不是這麽激進的作風,但有些心意是他很早以前就想讓芊霙雪知道的,奈何那時總是差了幾分膽色,這才一次次的錯過。


    如今上天直接把他心心念念的郡主送到他眼前了,這樣的緣分都不把握的話那他洛青澤豈不是喪盡天良了。


    況且,他對芊霙雪原本也是情難自製,尤其在經過這麽就的分離思慕之後,這捧久別重逢的深情就更難控製了,實在是情不自禁的想要觸碰她。


    洛蘅一路思緒飄飛著歸了碗就折回樓上了,正好看見他師父杵在欄邊,見他上樓便深思熟慮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就轉身進屋,意思不言自明。


    傅鈺賢的意思洛蘅向來一眼就明白了。


    於是洛蘅也淺淺一歎,做好了被軟磨硬泡的準備就進屋了。


    “我和煥離過會兒就動身前往南川。”


    “啊?”洛蘅一腳跨進門檻愣了一下,回了回神然後才帶進另一腳。


    這個情況跟他預計的反差實在也太大了點吧……


    他還沒怎麽回過神了,更遭了驚雷轟頂似的,有點淩亂。


    問塵仙君看起來有點蔫巴,這個決定大概也是做的心不甘情不願的。


    “我就交代你一件事。”


    洛蘅趕緊在桌邊坐下,靜候著後辭。


    “你拿去的藥不可亂吃,最好別吃。”


    “嗯……”


    沒了?


    洛蘅怔然,看著今天一本正經的不正常的傅鈺賢,不禁懷疑他師父是不是被攝魂掉包了。


    這豈止是不對勁,簡直就是太不正常了!


    過了一會兒,問塵仙君似乎也覺著自己這狀態不對,於是清了清嗓子,四下亂瞟了一陣。


    洛蘅看著他師父臉色開始漸漸無賴,終於覺得問塵仙君似乎又撿回了點正常時沒心沒肺的風格,但又總覺著哪裏不太對勁。


    傅鈺賢掌心催靈,請出一支卷軸,擺在洛蘅麵前,“我查到的關於百鬼門的資料都在這了。”


    洛蘅將信將疑又一頭霧水的拿過卷軸,展開了點瞟了一眼,也沒瞅出什麽所以然就合了卷,“怎麽突然……”


    傅鈺賢杵著腦袋,無奈一笑道:“我就算今天不給你,你自己遲早也有一天要翻出來。”


    洛蘅驚疑並有的看了雲焱一眼,雲焱顯然也沒搞清楚問塵仙君這天翻地覆的態度轉變是怎麽回事,於是撇了撇嘴,作了個不明所以的表情。


    命劫無可避,這個道理傅鈺賢比誰都清楚,但這事真擱眼前時,問塵仙君也做不到真正的坦然。


    劫是他的,心魔也是他的,旁人左右不得,但又總想左右一下。


    也罷,還是早點走的好,眼不見心不煩。


    交代了那點事,傅鈺賢就有些迫不及待的招呼雲焱走了。


    洛蘅始終沒搞清楚狀況,但這樣的異常他不得不問。


    就在傅鈺賢要邁出門檻的一瞬,洛蘅叫住了他:“師父!”


    傅鈺賢頓足回首。


    “發生了什麽?”


    問塵仙君意味不明的笑笑,然後就出了門,擺了擺手,漫不經心道:“你這邊萬事兒了就趕緊過來,不許磨蹭。”


    雲焱臨出門時拍了拍洛蘅的肩,“萬事小心。”


    師父和兄弟就這麽走了,就留洛蘅一人空落落的待在屋裏百思不得其解。


    至此,洛蘅不禁好奇,那個找他師父談話的人到底說了些什麽。


    “奉燈陰陽兩相合,伏九作揖撫六陰。長河無盡長燈眠,思遠鄉,念紅塵,孤舟浮流魂牽腸。


    斷舍流離寄蒼茫,百轉千回不念歸……”


    悠曠的歌謠如夢境遠音一般飄飄悠悠的晃進了某人腦際。


    迷蒙混沌散去,他睜開眼,所見一片幽森昏暗,一圈藍暈晃明,中間卻是深淵般的幽黑。


    他似乎躺在地上,硬邦邦的石板冰冰涼涼,睡得讓人容易做噩夢。


    此人便是傳說中早就被宰了的屠羅門少主厲凡琛,字明塵。


    厲凡琛睜著眼,先一臉迷茫一頭霧水的打量著眼前那幽寂深淵。


    看就了才發現,其實就是個天花板。


    他坐起身,還有些半夢半醒,就睜著惺忪的眼掃視四周。


    屋裏以鬼火照明,火光並不很亮,映得屋裏幽暗詭異。


    此屋無窗,陰冷冷的,唯一一道正常的光線就是從半開的門外漏進來的一縷不明媚的陽光。


    厲凡琛目光遊視著,突然一頓一閃人也差點跟著跳起來——他驀然瞥見一個盤坐在三步外跟石像一樣靜止不動的人影。


    倒不是因為這人缺胳膊少腿或是相貌恐怖什麽的,隻是這人靜悄悄的又似乎還喘著氣,意欲不明的坐在那裏,像鬼一樣的讓人琢磨不透,所以才把厲凡琛嚇了個半死。


    這人就是把他抓來的鬼巫。


    厲凡琛被嚇得當即驚醒了,然後就發現自己原來不是躺在地上,而是躺在比地麵還冷的石榻上,而鬼巫就坐在不遠處,好像是在看著他。


    他小心翼翼的起來身來,鬼巫沒動,然後他又更小心的朝鬼巫挪進了些,發現鬼巫大人氣息平穩均勻,好像是睡著了。


    他蹲下身,隔著一步的距離打量著鬼巫。


    她挽發的銀冠精致而華麗,傾落的長發及腰,一身幽藍袍端莊卻幽森,掩容的銀麵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符文。


    厲凡琛都打量了好一會兒鬼巫都沒醒,這麽靜應該是睡著了吧……


    猜測著,厲凡琛就動作輕緩地站起身,一步一回頭的往那扇漏著光的門走去,一直溜到了距門兩步的位置都沒見鬼巫有反應。


    他正慶幸著邁出將要出門的最後一步時,隻聽“嘭”的一聲,門關了。


    厲凡琛寒毛登時一陣亂豎,心裏七上八下跌宕起伏,後背陰冷冷的,都已經感覺到鬼巫鈴杖掀來的冷風了。


    然後他萬分驚恐的回頭,後背立馬貼上門,都已經做好了求饒的準備……


    然而——


    鬼巫依然靜靜的盤坐在原地,一寸都沒有挪動。


    厲凡琛貼著門,窒息了好一會兒,心都拽到了嗓子眼,就盯著那幽冷的背影。


    又過了好一會兒,鬼巫大人依舊紋絲不動。


    厲凡琛漸漸恢複了呼吸,伸著腦袋去打量,然後又疑惑、又好奇、又膽怯的緩緩走近,在她身後五步的距離蹲下身,湊來湊去的張望了好一會兒,再挨近些,喉結聳了聳,然後賊兮兮的伸出右手,將食指探了出去。


    就跟上了刑場一樣,厲凡琛整顆心都要被捏死了,手在空中一頓一頓的,好不容易指尖離鬼巫的後背隻有毫厘之差了,心裏扛不住,又怯生生的頓住了。


    他食指蜷了蜷,猶豫著,心一橫,輕輕點了一下她的後背。


    空氣又是一瞬凝滯。


    這一觸,讓厲凡琛緊張的閉了眼,已經做好了挨揍的準備。


    又是好一會兒,鬼巫還是沒有反應。


    這回他膽肥了不少,又極快的戳了一下,見她果然跟雕像似的一動不動,一顆心才終於落回了胸膛。


    他大著膽子湊了過去,挪到鬼巫身左,上上下下的將人打量了一個遍。


    怎麽看都是睡著的模樣。


    他老實了一會兒,打量著鬼巫這張銀麵。


    幹嘛老戴著麵具?


    看著看著,厲少主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也不知他是從狗熊身上掏了心還是往豹子肚裏挖了膽,竟然好奇著想看看鬼巫摘了麵具的真麵目。


    雖然他也知道幹這拔老虎胡須的事鐵定會被揍的很慘,而且如果鬼巫大人還有什麽看了她真麵目的人都得死的規矩的話那他厲少主十之八九今天就要交代在這了……


    雖然心裏什麽道理都懂,但就是控製不住手癢好奇。


    厲凡琛那隻討事的手早在他內心糾結的時候就已經探到鬼巫臉前,之差毫厘便可觸上那麵具了。


    眼看勝利在望,死劫將至,銀麵下那雙琉璃瞳就淡淡睜開,不冷不熱的一斜,瞥住了厲凡琛這張心驚肉跳的臉。


    “……”


    厲凡琛眼皮連跳幾下,唇角也跟著抽了抽,心裏暗道不妙,嘴上連抹了幾層滑油,結果開口還是結巴了:“那……那個,你……醒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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