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跟洛蘅一道來此的芊霙雪都有些摸不清洛蘅的立場了。


    國師和門主兩相對望、無息較量著,洛蘅左右各打量了一眼,又問了一句:“二位覺得如何?還是說一定要打一場才覺得舒心?”


    這兩位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真要打起來,這城還要不要了。


    思忖片刻,國師大人終於先表態了,“算賬吧,跟這半魔打,我倒真怕髒了我的手。”


    磐亙冷笑,“我倒也理解國師大人愛護子民的心,既如此,我也就成人之美,”說著,他轉眼看著洛蘅,“不過這賬要讓誰來算?”


    洛蘅笑得眉眼彎彎,“二位不嫌棄的話就由在下來吧。”


    磐亙眉眼神色皆擰了一個字——滾!


    當然洛蘅也並不搭理他,自顧自抬頭張望了幾眼,喊道:“殊音!”


    殊音扒上牆頭,“來了。”說著,又打了一個明亮的響指。


    然後門主大人的臉色就黑得十分難看了。


    如鬼魅般的血衣門紅影接二連三地落進本就不寬敞的庭院,十來個站在外圍環住了百鬼門人,然後又有五個戴著竹青麵具的人繞在洛蘅身旁,一人抬案,兩人上紙墨,剩餘兩人一個展著卷軸,一個捧著算盤。


    這是何等詭景!


    門主大人的臉色又晃成了煞白,雖然還竭力控製著表情沒顯出多驚訝的神色,但眼神已經是五光十色了。


    這五個戴著竹青麵具的乃是厲翮的青麵門中人,隻負責厲翮內部事宜,從不外雇。


    厲翮門深不可測,又滲透五界、無處不在,其根基之深廣遠不是一個百鬼門能與之對抗的。


    如此,磐亙隻得收起鋒芒,雖然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但也無奈,隻能由著洛蘅在這算賬了。


    洛蘅取過算盤,手法嫻熟的撥動算珠。那五指修長、生似弄琴的手撥珠時也甚俱美感,算珠在他指下劈啪作響,似也帶了幾分韻拍。


    三天的時間,卿無就把奉燈城的爛賬全部理了個清爽——商人無利不起早貪黑,所以洛蘅隻要在這裏把賬目算出來,給兩位大人報個整數就成了。


    一邊的百鬼門人隻能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串九曲回腸的詭異操作,然而此景再稀奇,他們手上也還盡職盡責的架著厲凡琛。


    洛蘅打算盤的指速飛快且久久不息,看得磐亙的臉色越發深沉。


    終於,在磐亙分秒如年的關注下,洛蘅撥止了最後一顆算珠,旁邊錄數的青麵門人也正好擱下筆來。


    洛蘅從端案上拿起賬單,“此間價值以黑裏坊的估算為準,共計韻珠十五枚,二位請過目。”


    國師大人無心多看,而磐亙則裝模作樣的瞟了一眼,然後就但有但無的認了這樁賬。


    “坊裏不日便會將損耗的法物送至城中,餘下的韻珠清算完畢後便會兌成銀兩歸還貴國。”


    洛蘅將算盤放到青麵門人手中,然後對磐亙淡然笑道:“還有一事相求。”


    磐亙嘴角抽了抽,橫眉冷目,“說。”


    “把他放了。”說著,洛蘅便瞧住厲凡琛,“當然我也不是跟門主白要人。”


    殊音杵在牆頭瞧著,見了洛蘅眼色,又往邊上招了手,又見四個青麵門人抬著一口玄棺進了垂花門。


    棺材被頓在磐亙麵前,足有半人高,寒氣逼人。


    “杜先生客死奉燈,要返回故鄉路途遙遠,加之近來風波初定,趕屍人恐怕一時半會兒也還不敢來攬此城的活。今日既然門主大人在此,不妨就順手將杜先生帶回,好歹也是主從一場,杜先生十二年來盡心盡責,門主可切莫寒了門人的心。”洛蘅笑容淡泊且冷,言語溫潤卻是綿裏藏針,說得磐亙心裏血氣翻騰,幾乎把牙關咬碎了才勉強克製住自己沒把洛蘅千刀萬剮了。


    洛蘅自然察得到對方壓給自己的殺氣,當然也並不在意,“此棺以寒玄石打造,可保屍身不腐,分量是重了些,但價值連城,我就以此物換厲公子一條命,如何?”


    價值連城……


    厲凡琛滿眼淚光閃爍——想不到他在百鬼門裏賤命一條,到了洛蘅這裏卻成了價值連城。


    洛蘅依稀覺著有道炙烈的目光閃在自己身上,雖然也猜到是誰了,但還是瞥了一眼——果然見厲凡琛一臉死心塌地的看著自己。


    於是洛蘅默默收回了目光。


    磐亙沉默了半晌,還是壓著一身暴脾氣點頭微笑道:“好。”


    “對了,”洛蘅才說了兩個字,磐亙就甩出一個凶狠的眼神,“還有什麽?”


    “此去路途遙遠,為保亡者安息,還請門主帶上他們幾位。”洛蘅說到這,殊音又揚了揚下巴,七個血衣門人會意近前,排到門主大人身後。


    洛蘅悠悠舒了口氣,拍了拍袖上莫須有的輕塵,言緩意悠道:“門主大人千裏迎棺,日後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應該也能略略回暖些了吧?”這句問出,門主大人臉色鐵青,站在一邊的芊霙雪卻沒禁住,輕輕笑出了聲來。


    國師大人淡淡打量著洛蘅,神色意欲難明。


    磐亙則狠狠盯著洛蘅,仿佛要用千萬眼刀將這皮癢欠揍的家夥生吞活剝似的,然後耐著性子抬手示意門人放開厲凡琛。


    終於撿回了一條命的厲凡琛忙不迭的溜到洛蘅身邊,卓天淳則近前拱手請命,磐亙冷冷“嗯”了一聲,卓君便領著幾個門人進屋請屍去了。


    門主大人今天真是被擺了一大道,這口氣能咽得下去才見鬼了!


    於是磐亙冷冷踱前一步,厲凡琛見勢便退了一步,卻見洛蘅紋絲不動,便輕輕拽了拽他的袖。


    今天洛少爺跟百鬼門主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不過洛少爺既然都跟他玩到了這一步,倒也不怕門主大人再在這個時候捅自己一刀了。


    洛蘅愣是沒理厲凡琛,而磐亙則逼到他麵前連一步都不剩的距離。


    “遲早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什麽叫玩火自/焚。”


    “好些年沒玩火了,門主大人正好陪我過過癮。”


    此時杜方達的遺軀被裝進棺材裏。


    磐亙唇角抽搐似的一勾,抬起右手按住洛蘅的左肩。


    棺板蓋上,六個百鬼門人扛起寒棺。


    磐亙的手沒有按實,隻輕輕拍了洛蘅肩上似有若無的灰塵,“後會有期。”


    “慢走不送。”


    門主大人最後留下了一個冷酷的眼神,然後轉身,領著一眾門人帶著棺材,猶體麵的出了後院。


    有血衣門人跟著,磐亙這一路應該都不敢亂搞什麽動靜了。


    至此,洛蘅也終於可以徹底鬆下這一口氣了。


    “洛青澤?”百鬼門人走遠,國師大人輕輕喚道。


    洛蘅怔了一下,便轉身瞧著她,“國師大人怎知在下?”


    國師大人淺笑,“你是傅藉的徒弟?”


    洛蘅心底瞬間恍然大悟,不過嘴上卻還保持著那一絲疑惑:“大人認識家師?”


    “哼,”國師大人輕聲嗤笑,“豈止是認識,他還跟我約好了,百年之後就由我為他超度。”


    “是嗎……”洛蘅笑得艱難又尷尬。


    完了完了,落在問塵仙君的老相好手上了……


    “他沒來嗎?”


    “有事先走了。”


    “跑得還挺快。”


    洛蘅看國師大人這臉色,活像是補刀未遂心裏不暢快啊……


    “你能幫我給他帶件東西嗎?”


    洛蘅連忙點頭,“大人盡管吩咐。”別拿我開刀就行。


    國師大人從袖袋裏取出一支玄銅圓筒,遞給洛蘅,“讓他親手打開。”


    洛蘅接過圓筒,乖乖道:“一定帶到。”


    國師大人又把洛蘅上下打量了一遭,沒說什麽,轉身便出門而去,然而還沒邁出門檻就又停了一步,微微回頭,“對了,你要是夠膽,就替我賞他一巴掌。”


    “……”


    這個,洛蘅需要稍微考慮一下。


    “好的。”然後洛蘅笑著答應了。


    國師大人也賞了洛蘅一個笑顏。


    看著國師大人真的離開了,洛蘅才終於得以鬆下最後一口氣,又打量了一下手裏的圓筒,琢磨了片刻便收進靈囊裏。


    “走了吧,還磨蹭什麽?”殊音趴在牆頭,半眯著眼,都等出瞌睡來了。


    洛蘅又環顧了庭院一周,略略一歎,“走吧。”


    “青澤君,”厲凡琛笑道:“我們便在這裏分別吧。”


    “你打算去哪?”


    厲凡琛想了想,“暫時還不定呢,不過我現在要去找國師大人一趟。”


    洛蘅眉梢輕輕一動,隨即便似會意的淺淺一笑,“保重。”


    “放心啦,以後還會見麵的。”厲凡琛又笑得傻裏傻氣了。


    芊霙雪眼力略略恢複了些,依稀可以瞧見一團模糊的影,“自己跑出去,你活得了這麽久嗎?”她講得既溫柔又戲謔,厲凡琛撓了撓腦袋,“我要是死了你可得來替我收屍啊。”


    “你要是死的太遠的話,我可不一定有心情去撈你。”


    “不要這麽絕情嘛。”厲凡琛戲著回話,卻突然瞧了眼門外,“國師大人要走遠了,我真的要去了。”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青澤君。”


    厲凡琛跳出門檻,又轉過身,退著跑了幾步,衝兩人大喊:“我會來找你們的!”


    洛蘅瞧著厲凡琛的背影,“他一直是這樣的嗎?”


    芊霙雪扶著他的手臂,“大概一直是吧。”


    洛蘅笑著瞧她,“你也一直是這樣的嗎?”


    “嗯?”芊霙雪不明白他的意思。


    “殊音!”


    殊音好像真的趴在牆頭睡著了。


    洛蘅引了塊石子輕輕打在殊音額頭,力道雖然不重,卻把殊音給打下去了。


    “發什麽瘋!”殊音砸在牆外嚷嚷。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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