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雲帶著他一路又走下了幾層,道旁靈火為燈,澈藍光線映得狹長通道沉幽凜冽,一路行下,廊盡則豁然開朗,兩人在地下碩大的校場外停住,四周空蕩蕩的,步伐雖停,回音不絕,悠悠蕩回一周,卻仍有餘韻遊繞翩遠。


    校場內亦無人影,李天笑的佩劍立在場子正中。


    他留意觀察了一番,校場四周牆壁刻著整麵禁製符文,整個地方沒有半絲靈流,是個絕對封閉的地方。


    “不是要告訴我原因嗎?”


    “也不耽擱你我切磋。”


    李天笑迷惑不明的扭頭去瞧他,正對上他鳳眼含笑。


    “我想同師兄切磋一番。”


    李天笑實在摸不明白他的套路,便漠笑著,道:“你如今滿身妖氣,不怕我把你當妖收了嗎?”


    “如果我輸了,自可任師兄處置。”


    “我輸了呢?”


    “再說。”


    百裏雲先上了場,拔出身後長劍,在場中站定,李天笑從地上拔起他的佩劍,指腹揩過劍身,劍息泠泠、如冰如泉。


    百裏雲左手執劍,笑道:“師兄先出劍吧。”


    劍客失了慣用劍的手臂,要想將另一臂重練回巔峰又談何容易。


    李天笑本想讓出這先出一劍,沒想到卻反被百裏雲搶了一步。


    李天笑冷劍一斜,勢起則攻,帶過一道冷藍劍意,塵起半落,場中“鏗鏘”蕩起一聲銳響,餘音久久纏環不絕。


    李天笑這一劍當頭劈下,百裏雲單臂格的穩妥,沒被撼動半分,“長攻”劍身裹了一道冷銀劍意。


    百裏雲瞳色本淺,再映一道冷銀劍輝,雙眸素有的溫潤含笑不見,繼而取之的便是滿眼凜冽。


    兩柄長劍鏘鏘連撞,火花四綻,兩刃磨時長光冷電相織,劍意混作一團,襯著劍光,凜然璀璨。


    百裏雲格下一記重擊,兩劍相迎,各隨兩人身形,一路金石閃火,擦至劍鋒則相背而離。


    李天笑驀然笑出一聲,卻又冷又苦,似還依稀帶了些欣慰。


    “你還跟以前一樣,總能做到旁人做不到的。”


    他即使失了右臂,斷了劍客一身的修為,卻仍能將劍術重塑,甚至逾越了往年的巔峰。


    百裏雲挑回一劍。交手至此,他那條機甲的右臂始終不曾動過。


    “何謂之置之死地而後生……倘若你眼前隻有去死或生不如死這兩個選擇,你願意選擇其一,還是斬出第三條路?”


    毫無疑問,百裏雲選擇了後者。


    李天笑接著他的招,沒講話。


    “隻有前兩個選擇的話,其實很容易,所以最不容易的是,有一個人強行把第三條路放在你麵前,放棄,不甘心,選擇了,卻更勝於生不如死。”


    當時昆侖雪崩之後,百裏雲和雪妖一同被埋在厚雪之下,他不光丟了手臂也丟了劍,命懸一線的,也不抱什麽生還的希望了。


    結果,蒼天卻強行把他的命留了回來,讓他一睜眼,醒在了妖窩之中。


    昆侖素不適於人居,數百年前那裏曾有一處仙門,後來滅了,便成了妖邪聚集的魔窟,跟其他地方的鬼市很相似,卻更像一個山寨子,裏麵的妖匪頭便是那頭雪妖的飼主。


    當時刺激他清醒過來的是徹骨的痛意,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被掛在高架上,斷臂的劇痛在全身抽搐,逼的他不得不清醒過來。


    群妖吆喝著要把他處死,正在底下商量著該怎麽把他碎屍萬段,妖首就坐在骸骨架構的寬椅上,舉酒狂笑。


    百裏雲是蜀山赫赫有名的首徒之一,不但在仙門中有名,也在群妖間揚惡,也難怪那群沒見過多大世麵的深山老妖會為逮到他這麽一個殘了的俘虜而欣喜若狂。


    當百裏雲發現自己丟了使劍的手臂時,死對他而言真的是解脫。


    所以當時他很樂意在場的任何一個妖來拿他的命。


    事卻偏偏與願違。


    當妖首決定親手處理他,已經舉高了砍人的板斧時,突然有個少年模樣的白發人從妖群裏擠出,大老遠丟了塊石頭正好砸脫了妖首手裏的板斧。


    那一板斧落下,正好砸上了邊上湊的近的一個小妖的腳。


    一聲慘叫驚天破石,那個白發的少年漫不經心撥開邊上擋路的妖走到百裏雲眼前,也和那妖首對麵而立。


    那妖首是頭黑熊,脾氣暴躁異常,那白發的少年才走近眼前就被他一把提了領子摜到地上。


    “小子,你活膩了!”


    那白發的少年被按在地上,不驚,卻笑,“都說熊心豹子膽是勇氣,我看你怎麽倒還不如一隻耗子來得有膽量?”他這找打的話一出口,毋庸置疑的當即便挨了那黑熊精一記猛拳,鮮血立馬便止不住的往唇角淌出。


    “嘶……”而這白發少年卻隻回了這麽一下帶著戲諷笑意的倒抽氣,也沒多少誠意,仿佛那一拳揍得他毫無痛意。


    百裏雲的神識被劇痛纏留著清明,讓他清楚的看到了那個少年的目光,那目光他這輩子也忘不掉——那雙琥珀色的眸子裏藏的是千刀萬冰,寒涼中卻有著一股子灼人心魂的炙熱,那炙熱源自他心底的瘋狂,不似星辰璀璨,卻比鬼火還幽森。


    那身形魁梧的黑熊精起身將白發少年踩在腳下,仿佛隨時都能要了他的命,他卻仍能笑著,繼續挑那黑熊精的火。


    “碰到仙門之人就隻有這點手段嗎?綁起來,砍死?”他說著,莫名把自己逗笑了。


    他的眼是亮的,心也還熱著,卻不似活物,這世間在他眼中倒映的唯有一腔死寂。


    所以他無畏黑熊精,亦無畏死亡威脅,所以他雖被人踩在腳下蒙受著侮辱,卻仍能由骨子裏散出一股令人敬畏的不屈。


    那黑熊精怒不可遏的攥住他的頸子將他整個人懸空拎起。


    這回他皺了皺眉,呼吸有些吃力,所以講話也不大輕鬆。


    “你就……這點本事?”他仍笑著,甚至笑得更為張狂,唇齒染血,便不住咽著喉口的腥甘,道:“隻知道屠殺,卻不懂這世上還有更好的懲罰方式——你知不知道這世上還有種感覺,叫生不如死?”


    “說人話!”黑熊精粗暴的猛捏了一下他的脖子,一口鮮血便止不出淌出了唇齒。


    “閣下就沒有想過,讓這些高高在上的仙門之人體會什麽叫低賤?”他挪眼瞧了百裏雲,道:“他的手臂斷了,劍也丟了,該如何,還需要我說下去嗎?”


    黑熊精和那一群邪妖似乎終於品出了那白發少年言語中的意趣。


    於是黑熊精手頭一鬆,那少年落坐在地,淡淡吸了口氣,便笑著,瞧著這些妖用盡惡意去折磨百裏雲。


    李天笑聽他講著愕然分了一絲神,百裏雲手下卻沒有遲疑,反手用劍柄擊退了他一步,然後收起一步攻勢,長劍倒斂身後。


    “你沒有體會過他以前的瘋狂,就別覺得他現在有多殘酷。”


    在百裏雲的回憶裏,曾經的君寒根本不屑於“麵具”。


    他隱忍卻不屑於掩藏,那時他的笑毫無內斂可言,即使是最柔和的微笑也是從骨子裏鑽出的冷漠,這世上似乎根本不存在能讓他心中燃起生火的事物。


    他仿佛,就是地獄。


    百裏雲作為仙門子弟的傲氣在那妖寨子裏被揉進了塵埃,被踐踏進了陰渠,他那一次才深刻的體會到,妖族對仙門的恨意。


    也身體力行的明白了,什麽叫做“虎落平陽被犬欺”。


    當時他對妖的恨已經完全麻木了,唯一還裹著生息的痛恨盡皆落在那個阻撓了他解脫的白發少年身上。


    群妖折磨他折磨到盡興之後便將他丟在死人堆裏任他自生自滅——聽了那個少年的建議,果真怎麽都不肯給他一個痛快。


    百裏雲被丟棄在落雪結冰的屍海裏,那裏雜落的都是被妖殘害的百姓,他們的軀體也多半殘破,在冰天雪地裏卻不易腐,成了一具具朽木色的幹屍。


    而此時,百裏雲看著他們心裏甚至連無奈也沒有,他磨練了二十多年的仙者之魂竟然輕而易舉的就被這一朝一夕給磨噬殆盡了。


    一兩天前,他還是那個仙門翹楚,那個堅韌不屈、為了維護同門而自擇滅亡的蜀山首徒。


    也就太陽一升一落的當,他便成了這世上最低賤的命,僅一天的時間便受盡了屈辱,在這難盡其數的屍山裏,他的命甚至不如其中任何一員來的幹淨。


    此時寒風冰雪也不能拿他如何了,他身上掛著染血的殘衣,躺在一片死氣之中,等候自己的解脫。


    人將死時,總會忍不住的回憶往昔種種,走馬觀花似的,將一生盡閱一遍。


    他回想起自己曾經拚命的修煉劍法道術,付出百倍於他人的努力,也如期望的得到了十倍於旁人的成就——而這一切都在這天化為烏有。


    百裏雲頭一回深切體會到“無能為力”這四個字給人帶來的徹骨寒意,即使人還苟延殘喘著,血卻已經冷透了,欲哭無淚的,隻能靜靜等著咽氣。


    也許那個白發少年就是上天派來捉弄他的。


    他隻憑隻言片語便將百裏雲打入了地獄深淵,又在他苟延殘喘、尋候最終的安寧時現身,點燃了他足以沸騰全身血液的噬骨恨意。


    百裏雲隻記得,他前一刻還沉浸在死亡的期待裏,痛苦而寧靜,後一瞬卻瞧見了那勝比昆侖白雪的銀發。


    然後他整個人就像是被人當炮仗給點了,瞬間就炸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滄海默浮生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酌清白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酌清白白並收藏滄海默浮生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