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君寒便如約離了滄海閣。


    百裏雲坐在黑甲院的高牆之上目送著君寒遠去。


    君寒臨行時還囑托他,有空找幾個侍女進來,不用太年輕,最好有點帶孩子的經驗。


    嗬嗬……


    “總頭,您打算什麽時候啟程?”鬼無在牆下問。


    “不急……”百裏雲半出著神,似乎沒多大心情搭理這件事。


    鬼無無奈的歎了口氣,再抬眼,牆頭上那人影便晃沒了。


    憐音在露台上瞧著君寒離去的方向,不多會兒,卻聽身後傳來了開門聲。


    回眼瞧去,見是昨天在書房裏碰到的那個黑衣人。


    昨天他離開的匆忙,憐音根本沒來得及看清他的容貌,眼下此人森森站在門口,迎著露台的陽光,姿容甚明。


    憐音一眼便覺熟悉,稍稍回憶一番,便驚怔著,認出他來了,“你是……百裏雲?”


    百裏雲在門邊一笑,“想不到夫人還記得在下。”


    他身上早已沒了仙門的清冽靈息,取而代之的,竟是與君寒何其相似的靈力。


    百裏雲終究還是決定用一個正式的開場白來打開話頭。


    他拱手,彬彬有禮道:“蜀山百裏雲,特來拜會。”


    鬼無遠遠見百裏雲去了他們閣主“金屋藏嬌”的安閣,自然而然的也就猜到他去做什麽了。


    從滄海閣建起以來,君寒親手培養的四人便輔助在百裏雲身邊,一個個都甚是了解他們這位總頭狂放不羈、無拘無束的行事風格。


    百裏雲從往至今的確幹過不少自作主張的事,有時即使君寒給他明確下了指令,他也未必會照辦,添油加醋是常事,更甚便是偷梁換柱,當然也有那麽幾次直接就抗命,完全照著自己的路子來辦事。


    君寒手下的一窩子人各有各的毛病,君寒習慣了,多半不予計較。


    不過百裏雲這次未免也太狂野點了吧……


    鬼無瞧了那方向良久,最終隻得一歎,默默鑽進了地閣,點了人便開始準備流放李天笑的各項事宜。


    百裏雲那事卻不如鬼無所想的那麽漫長。


    不多會兒,總頭大人便悠悠回了黑甲院,鬼無正上前報告“快準備好了”,百裏雲卻隻聽了一半便悠悠擺了手,“備輛車即可,多的不必準備。”


    “……”鬼無僵在原地。


    喂,李天笑好歹也不是條雜魚吧?


    無奈,鬼無隻能順著他退了一步,“那要帶幾個人?”


    “我一個人。”百裏雲完全無視了鬼無忙忙碌碌準備了半天的各項人物,徑直去了牢房,親自提人。


    鬼無追了過去,“一個人不太穩妥吧?”


    “沒什麽不穩妥的。”


    “這人可是李天笑。”


    百裏雲勾唇淡笑,“就算是猛虎,你把他的心智摧毀了,也跟病貓差不多了吧——鑰匙拿來。”


    鬼無乖乖遞上鑰匙,嘴還沒歇,“您還是多帶個人吧,您看我陪您去如何?”


    百裏雲接過鑰匙,“我有別的事交給你。”他開了李天笑的牢門,“去招幾個婢女,最好是會帶孩子的那種。”


    “……”


    他們總頭這是瘋了麽?找帶孩子的婢女這種事居然丟給一個殺手來幹?


    鬼無懵在牢門邊上。


    “我上哪去找?”


    百裏雲往李天笑腕上扣了鎖靈環,帶著人出了牢門,不冷不熱的拎了絲笑,“自己想辦法。”


    看得出,百裏雲對於這次的任務有百般不滿。


    君寒並沒有指定將李天笑流放去哪,此事便可由百裏雲自己掂量決定。


    四海隻能公認的極險之地,不是昆侖便是北境。


    昆侖百裏雲不想涉足,於是北境便是那極佳的選擇。


    出了大黎北疆界碑便是北方遊牧民族的地界,近些年來大黎兵力強盛,又有北燕王親鎮北境,故而那些遊牧民族也很少出現在大黎耳目之中,雙方無多牽涉,相處的也還算和平。


    北疆之外還有一處險地,即是昔年北山妖國所在。


    北山妖國地處極北雪境之中,雖遠人而居,卻是昔年的群妖之首,縱是那些登不得台麵的小妖精也總愛自稱“北山民”,仿佛隻要與“北山”兩字牽上關係便可揚眉吐氣。


    北疆外有一條冰裂穀可通往北山國,此穀深嵌寒山峽內,昔年仙門進攻北山國時在這裏折了不少人,如今春秋經輪,穀內的雪早已將當年慘事一蓋了事,隻是人魂行過時,總經不住往事感傷,會聞風聲而沉痛。


    兩人同行了這麽遠,始終不曾有一句言語交流。


    百裏雲駕著馬車出了冰裂穀,千裏冰封、雪白無際中,卻有一間酒館臨風蕭索。


    到了這裏,也算是完全出了凡人的境域。


    北山國雖已覆滅,但城國舊址中,仍有妖魔常居,北山君雖已亡故,但這萬裏雪境仍算是妖族的庇護之所。


    與流竄中原的鼠頭小妖不同,這裏的妖並不詆諷北山君的失敗。


    正所謂“不以成敗論英雄”,北山君雖然身死國滅,但不可否認的是,天狼妖君在這前後五百年內,無人可比。


    酒館裏,百裏雲給李天笑斟了碗酒,又給自己斟罷,然後置了酒壇,抬碗飲盡。


    “今日之後,我們恐怕不會再見了,日後生死如何,自己保重吧。”


    李天笑沒動那碗酒,隻是瞧著它出神。


    “百裏雲,做了這麽多,你心裏,當真一點愧疚都沒有嗎?”他問的很平淡,幾乎沒有一絲起伏。


    “人生在世,總會有那麽幾件虧心事。絕對沒有遺憾不也是種‘遺憾’嗎?”


    這世上豈有人能十全十美。


    李天笑沉苦的勾了一下唇角,“你不是變了……”


    百裏雲靜靜聽著他說。


    “你已經沒有心了。”


    百裏雲默然不否,當然也沒有承認。


    “在你心裏,隻有立場,沒有是非、沒有情感……也忘了,何謂之‘人’。”


    “‘是非’不過是一時一麵的判斷,這世上,從來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


    “那又如何!”李天笑猛然震桌,一聲巨響轟得滿堂俱靜,滿斟的碗裏酒水濺了一桌,“為了自己所謂的‘立場’就可以摧毀一切嗎?難道那些人在你眼裏都隻是毫不相幹的木偶嗎!”他怒時,眼中驀地泛了一層水幕,“同樣是血肉之軀,何人淌的血不該是溫熱的?你可以為了所謂‘立場’拋棄過往所有一切,可他們難道甚至都牽不動你心裏的一絲愧疚嗎?百裏雲,如今活在這副軀殼裏的到底是什麽!”


    百裏雲平靜的聽他說完,待周遭喧鬧再起,他才又一次開口:“也許你說的很有道理,又或者我根本就沒有心吧。”


    李天笑滿心的火焰盡被他這一句給澆滅了,再提不起怒意,仿佛也徹底沉寂了。


    “離開了中原,你就自己去尋活路吧,君寒不會管你,你也別再來意圖幹擾他。”


    李天笑冷然一笑。


    他不說話,百裏雲便接著道:“反正這人間對你來說,也沒什麽可留戀的了吧?”


    “寒笙在哪裏?”


    百裏雲驀然聽清他這一問,卡頓了一下。


    李寒笙是李天笑的胞妹,早些年便嫁給了崆峒掌門允澤君——易遠光。


    “倒是很久沒見過她了,聽說,死在了戰場。”


    李天笑心口揪痛了一下。


    伐仙時,百裏雲始終跟隨在君寒左右,君寒親自率領的幾場大戰他參與了,其他部將的征伐,他倒的確不大清楚。


    “不過易遠光確實死了。”百裏雲又道,隨後便輕描淡寫的補充:“討伐崆峒時,我親手殺的。”


    李天笑雙眼驟然睜大,臉卻低垂著,這個回答恍如五天轟雷一般砸得他神魂俱顫,心被狠狠撕成了碎片,卻抽不起半分血來湧火。


    “不過倒也沒有人找到你妹妹的下落,也許還活著吧。你如果實在想知道,我也可以幫你找找。”


    “找到,然後殺死她嗎……”


    “隻要她不過多幹涉,我就不會對她動手,興許還能把她送來,讓你們兄妹倆團聚。”


    百裏雲的“善意”李天笑實在不敢接受。


    “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李天笑悶不作答。


    “既然如此,我們就告別吧。”說著,他便取了李天笑腕上的鎖靈環,“有些事,不能接受就盡量回避吧,天地之大,至少,還有你容身的地方……”他此言泛遠有意,李天笑聽罷,木然無反應。


    李天笑出了酒館便徑直往冰裂穀的反方向走了,白雪皚皚,天地一色,他孑然一身走的毫無留戀。


    百裏雲一直等到風雪徹底埋沒了他的身形才轉身。


    殘缺大概才是這世間的常態,所以從來都不存在十全十美的結局。


    兩行足印盡被蒼茫白雪覆沒無蹤,待一場風雪降罷,此處仍與常無異,仿佛世間從來就沒有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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