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裏望幽淵外的寒山鎮是如今僅存的神徒聚集之地,也可說,這裏所聚集的是世上最後的神徒。


    “把劍放下。”寒山寂沉聲吩咐。


    那執劍的都是些少年人,血氣方剛,見了外敵便不肯罷休,便沒有立刻照辦。


    “可是……”


    “放下!”寒山寂重複了一遍。


    無奈,那群少年隻能不甘的收起鋒刃。


    君寒卻在此時略略掃了那群少年人一眼,輕笑,道:“又新出了一輩嗎?”淺問罷,他又收眼瞧住寒山寂,言中淡有諷意:“你們這孽債還真是不死不休呐。”


    “你——”旁邊有個少年氣不過,卻隻噎了一個字就被寒山寂抬手止住了後辭。


    寒山寂沉歎了一口氣,“前輩的恩怨與這些孩子無關,你若有恨,衝我來便是。”他的聲音沉啞,君寒聽罷,漠然一勾唇角,撣了撣袖口粘的幾片薄雪。


    “你憑什麽認為我是來尋仇的?”


    寒山寂眸光一閃,旋即又暗了下去,“抱歉,昔年……隻是我一人的意願,與他們無關。”


    “真是遲鈍。”君寒白了他一眼,“果然人老了這腦子就遲鈍了。”


    寒山寂靜靜瞧著他。


    身俱神明祝力的神徒壽命長遠,且容顏不老,說是凡仙也不為過。


    故而寒山寂隨已活了兩百來年,身體狀況也已近垂暮,但容貌仍如青年。


    “我不是來尋仇的。”


    寒山寂沉默了片刻,終是一歎,“跟我來吧。”


    這兩人有頭無尾的對話似乎莫名其妙的終了,邊上圍觀的俱是一頭霧水,那兩人卻各相會意的相伴進了大雪深處,朝著那險山走去。


    許是為了應景,寒山寂在走回這條冰雪埋藏無影無蹤的路時,腦海裏又晃出了那抹白影。


    ——


    那朵曠世奇葩為了尋路把他從必死的深淵裏扛了出來。


    他猶記得,那家夥終於一步邁出望幽淵的陰影時,那一口氣歎的無奈又艱難。


    “終於出來了……”


    “喂,你到底是什麽人?”


    他頓了頓,“不知道。”


    “……”少年的寒山寂這一路為他吃的無語已經夠多了,也稍稍習慣了這家夥的神奇。


    “你放我下來吧。”


    然後那人就像拎狗崽子似的把寒山寂放回了地上。


    他卻一步沒站穩,又栽進了這白衣懷裏,對方倒也沒生氣,卻是挺有耐心的把他扶正。


    “你氣息不穩,被寒氣侵蝕的有些過了,最好別逞強。”


    寒山寂抬眼,對上他一雙斂著輕霜的琥珀眸,突然怔了神,緊接著兩眼一燙,“哇”的一聲就嚎出來了。


    “……”白衣愣住了。


    這少年埋在他襟前死攥著他的領口嚎啕大哭,莫名其妙到以他的腦回路根本轉不出端倪。


    “……你幹嘛?”


    “你不知道人哭是很正常的情緒嗎!”寒山寂似惱羞的嚷道,哭嚎卻仍在繼續。


    這一哭並非是因為那白衣的眼神柔溺到能觸及人心的軟痛,隻是這家夥的確睜著一雙純淨無瀾的眼,應該是真的不通世事——這感覺就好比大老爺們兒偷偷抱著狗哭也並不會感到羞恥一樣。


    這家夥也的確完全不明白他哭泣的意義。


    “為什麽我不能離開這裏……為什麽,所有人都可以如此冷漠?”


    前一句的確是怨氣,後一句也確實是對那個叫他自尋了斷的人的失望。


    “不知道……”那白衣很認真的答道。


    “我不是在問你!二貨!”


    “……”白衣納悶,“這裏還有別人嗎?”說著,他果真四下張望了一番。


    “…………”


    輸了,徹底輸給這朵奇葩了……


    ——


    “這裏沒有別人,你可以放心。”寒山寂將君寒領進他獨居的屋裏。


    此屋以寒冰砌就,剔透玲瓏。


    此處地勢較高,可俯望整個寒山鎮——滿鎮子冰砌霜壘的房屋,乍一眼瞧來,竟還有幾分“水晶宮”的意味,卻讓苦寒打破了所有幻想。


    “我來此隻是想弄明白一些問題。”


    “鬼星嗎?”


    “你知道,那就好辦了。”


    寒山寂瞧了他,目光緩緩落到他手上,“你被灼傷了?”


    “一點小意外。”


    寒山寂朝他伸了手,“給我看看。”


    君寒扯了手上的繃帶,將傷痕展了過去。


    仍如新傷一般。


    “的確是鬼星。”


    他看罷,君寒便收回手來,“所以你也派了守淵人前往中原?”


    “這件事必須得查清楚緣由。”


    “還有仙門人?”


    聞此,寒山寂怔了一下,“那個孩子並非惡人,也看得出,他對仙門那樁慘事的確懷有歉疚之心。”


    盡管那件事與他並無多少關聯。


    “比起那個仙門人,我更想知道,守淵人為什麽能夠離開北境?”


    “因為鬼星的封印之力變弱了。”


    “什麽封印之力?”


    寒山寂扯開領子,露出了肩上那鳳火紋印,“你一早就知道的——這個就是鬼星給玄冥的封印,所以水神的神徒一旦離開北境,就會被鳳火攻心而亡——但現在,這個封印的強度變弱了,所以我們即使走出靈淵境也不會有事。”


    靈淵境就是北境守淵人能夠安然活動的範圍,在以往封印之力還很強的時候,他們哪怕隻是踏出這個圈一步都會立刻化為雪地裏的一抔死灰。


    “為何減弱?”


    此問,寒山寂隻能搖頭,“還不清楚,但,絕對不是鬼星的力量衰弱的緣故。”


    “也就是說,鬼星自己的力量並沒有減弱?”


    “沒錯,”寒山寂輕輕撫了胸口,細細體會著埋在靈脈裏的滾滾烈火,“在我們體內的鬼星之力一如當初。”


    “原來如此。”


    “其實四神之力原本就屬五行之內,五行相克相生,彼此羈絆甚深,一方既動,剩下的……”


    “剩下的當然也會隨之而動。”君寒斂眉一笑,“那望幽淵裏的情況呢?”


    “如今,望幽淵的情況,你應該比我更了解……”


    此言冷不防的挑動了君寒心底一根隱隱的細刺。


    “你繼承了你父親的力量,而我們,終究也隻能在邊緣徘徊,雖然在這守了數千年,但望幽淵實際長什麽樣,我們的確,一無所知。”


    君寒鼻息輕哼,笑得略有苦澀,微微轉了目光,瞧住窗外的飛雪,歎然道:“他實際是什麽樣,我不也一無所知……”


    那個似妖、似神又似人的存在,到底是什麽樣的?


    當那股令世人畏懼的力量真真切切的蟄伏在君寒體內時,他才駭然發現,原來北山君的存在根本無法以單一的名諱加以界定,即使是君寒自己,也說不清楚那股靈力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


    它仿佛超脫於世俗之外,無形中卻又與這紅塵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仿佛隻是一抔純淨無暇的世外清泉,卻又流淌著源遠的淡哀,像是承載了無數落花凡情的涓涓溪流,卻又蘊藏著狂浪洪流般的威力……


    因而這股力量也絕對不是水神玄冥原本的力量。


    “而且你的身體裏,還藏著另一位神明的力量。”


    “什麽?!”君寒驚而回眼。


    “那力量並非是你天生帶來的——你昔年是否遇到過什麽不尋常的人?”


    君寒這一生遇到的凡人凡妖太多了,一時間他也無從回憶。


    但卻清楚,寒山寂所說的“不尋常的人”在他的生命裏應該不曾出現過。


    畢竟他這一身實力從來不是靠旁人傳授而得來的。


    “沒有。”


    如此,寒山寂也不知該如何應答了。


    君寒又將目光挪去了窗外,他身上的氣息卻引得寒山寂久久打量著他。


    他有著與那人七八分相似的相貌和如出一轍的白發,但不同的是,那人身上從始至終的純澈在君寒身上早已尋不見蹤跡。


    一樣的琥珀眼裏,北山君斂的是無暇,而君寒,卻隻有無盡的深沉,同樣都淡泊了凡世種種,可君寒的眉眼裏卻總掛著一絲無奈。


    故人之子突然引出了寒山寂早被冰雪封埋了許久的悲哀,一時間,那個人躍然於眼,卻又悠遠不可觸,世間再尋不得如北山君一般的清泊的心境,即使是他的骨血也不能仿其一二。


    念舊之情忽起,寒山寂稍稍垂下眼來,不由自主道:“從來沒有人對你說過他真正的模樣吧?”


    君寒下意識挪眼瞧來,意味難察,也沒講話。


    “如果,他還在世的話,也一定會很疼愛你吧……”


    “……”


    君寒愕住了,仿佛突然被人往心扉裏塞了一把火炭,滾灼著,撥亂了一腔心弦,他無法探知自己究竟是怎樣的心態,但一股莫名的痛意瞬如星火燎原一般沿著血脈淌便了全身。


    君寒一咬牙關,擲出幾分火躁,麵不改色的,重新轉回臉去瞧著窗外。


    可君寒卻不想打斷他——


    也的確是頭一次聽人這麽提起他父親。


    “你要相信,你父母之間,並非像傳聞那樣毫無真情實意……你母親……”他突然噎住了,似有幾分哽咽,“你母親若非確有真情的話,也不會拚了命也要留住你……”


    君寒仍舊沒答話,望著窗外,心下一絞,卻仍不動聲色。


    旁人都稱其為北山君,卻不知他的真名究竟為何。


    實際上,他也的確沒有名字,就如一枚天外的隕星一般,仿佛根本不是這凡間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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