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覺間已近年關,黎州的雪下得很大了,層層疊疊,鋪裹了整個帝都,那座千年不落雪的九鼎山也白了峰頭,果如風燭殘年一般惹人唏噓。


    由百裏雲掌舵的帥府裏空空冷落,一天到頭也聽不見幾句人聲,隻有陛下偶爾前來探望元帥時尚能添起幾分生色。


    皚雪墊鋪了簷頭屋麵,百裏雲一如既往閑然無事的躺在元帥屋子的雪簷上,瞧著天,似是在發呆。


    “總頭大人。”鬼無在底下喊。


    無應。


    “總頭大人!”


    依舊沒反應。


    “百裏雲!”


    這回,百裏雲總算像是聽見了,便落眼瞧來。


    “年終了,該派人把小月兒送回滄海閣了。”


    “哦……”他又瞧回了天。


    “派誰?”


    “隨便,你看著辦吧。”


    “……”鬼無黑著臉,額角的青筋抽跳了兩下。


    百裏雲似乎現在才回過神來,便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讓紫魅去吧。”


    “我還想問你紫魅去哪了呢。”


    百裏雲眉梢微微一動,“她不在嗎?”


    “你沒把她派出去?”


    百裏雲坐起身又落下眼來,一臉無辜又呆滯。


    “……”


    “那丫頭呢?”


    鬼無想了想,“前兩天抱著少爺那隻小貓去了誠公子那。”


    聞言,百裏雲又躺了回去,恢複了一如既往的慵散,“那你就去誠公子那找吧。”


    “……”


    一陣北風陡然凜冽,刮得簷上簷下兩人均是一顫。


    鬼無撂了一個白眼上天,嫌了他一眼——


    白問!


    嫌罷,還是揣著一肚子鬼火出了院。


    百裏雲也翻下屋簷,順著便進了元帥的屋子。


    卻見“元帥”正裹了一身紗布坐在榻上打著哈欠,身形也慵懶,毫不見本人的挺拔傲然。


    “記住你現在是個傷患。”百裏雲鑽進屋裏取暖,順便數落了他一句。


    假扮元帥的鬼曳又伸了個懶腰,“你就打算讓我一直躺到元帥回來?”他慵慵收回手來,拎著被頭,“等閑又沒什麽人來……”


    “反正你在這裏也沒什麽事,躺著不清閑?”


    鬼曳聞言便抗議:“我都快躺癱了!”怒罷,他身子一倒,砸的薄絮床板“咣當”悶響,“你也派點活給我吧,再這樣下去,我就該去見影落了。”


    “想去見他就死遠點,別弄髒元帥的被子。”


    “……”鬼曳自知說不過他,也不像鬼無那樣總有跟百裏雲吵架的興致,於是悵然一歎,先妥協的扯了話題:“難道我們留在京城就這樣什麽也不用幹嗎?之前那個東西不是叫你去西域來著……”


    百裏雲給自己斟了杯茶,戲諷一笑,驀如鬼魅一般邪黠,“好歹你也窺識靈魂無數,居然還會信他的鬼話?”


    鬼曳不解的瞧了他一眼,又坐起身來,思忖了片刻,“那家夥被你輕而易舉的激怒,本來也不是什麽聰明貨色,且他的靈裏蘊著戾氣,想來也是個好鬥的家夥——這種東西被激怒失智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待他說完,百裏雲也正好抿了口茶,便置了盞,留著唇角一絲淺漠弧度,道:“他那是裝的。”


    “裝的?為什麽這麽說?”


    “他看起來像是失去了理智,其實滴水不漏,重要的東西一絲不透。”


    “重要的東西……”鬼曳回想了一番,還真是什麽也沒套到,不過……


    “是不是你下手太急了?都沒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


    “他要是真想說,我也不會殺他。況且,他根本就沒有死。”百裏雲指尖悠悠點著桌沿,“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會死。”


    “不會死?”


    百裏雲橫了他一眼,活跟瞧傻子似的,“你能殺死寄生在旁物身上的意識?”


    “哦……”鬼曳反應了過來,又道:“所以你就打算閑在京城?”


    繞了這麽一大個圈子,還是沒有洗清他閑吃幹糧的嫌疑。


    百裏雲悠然一歎,略略挑了幾分戲謔,“他們的目的在京城,而且選的時機很妙,正好可以拿鬼星和明月之地的禍亂做掩護。”


    “所以,你就在京城裏守株待兔?”


    百裏雲一笑,不答,片刻才諱莫如深道:“放心吧,沒有元帥坐鎮的京都,遲早要出亂子。”


    ——


    鬼無活像個跑腿似的巔巔到了尚書大人的府上,翻牆入院,正好見司徒誠興致勃勃的逗著那隻異瞳的小白貓,四下裏卻並不見璃月的身影。


    鬼無驀然躍下屋簷,驚跑了那隻小白貓,也冷不丁的嚇了尚書大人一個魂飛,半天才回過神來。


    司徒誠捂著心口,差點背過氣去,便問:“閣下是……滄海閣的吧?”


    “抱歉,那個……”鬼無實在不擅長對外溝通,便隻有省去那些圈圈繞繞,直奔主題道:“我家璃月是在府上叨擾吧?”


    司徒誠一愕,“她沒回去嗎?”


    鬼無也愣,“她不在府上嗎?”


    那隻小貓縮到了牆角邊緣,司徒誠瞧了它一眼,道:“她那天把貓放到我這就走了。”


    鬼無一下撓頭,真急上勁兒了,“那她說去哪了嗎?”


    “回家。”


    ——


    走了一個多月的路程,前往西域的隊伍才終於到了大漠的邊緣,遠望地黃天暗、枯草夾縫,殘陽半落西天,塵埃染血,瑰麗而淒豔。


    隨行的西域使者便指著西方日落的方向道:“明月之地就在西海的盡頭,當太陽沉入湖泊,便是明月升天追逐的時刻。”


    易塵追如他所指而望去,道:“所以叫‘逐月’?”


    “公子,”舒淩高嚷著走了過來,“今晚就先在此處歇息,明日再動身進入大漠。”


    “嗯。”易塵追點頭應了,一回眼,卻不見那十五個武士,便問:“他們人呢?”


    “他們已經更換了鎧甲先行開路去了——公子這邊請。”舒淩在外頭便恢複了從屬呼喚,隻是語氣仍是隨意的。


    “先行開路?”易塵追不可思議的瞧了那茫茫大漠一眼,“沙漠晚間寒冷凶險,我們既然明天就要進入,何必讓他們今晚就去冒險?”


    “正因大漠裏麵凶險難料,所以才需要他們提前進去開路。公子不必擔心,這點事他們應付得了。”


    見舒淩如此胸有成竹也並無憂慮之色,易塵追便也將信將疑的穩了心,臨將動步,卻還是又回眼瞥了沙海一眼。


    餘光卻見那西域的使者正笑盈盈的瞧著他,半臉染了餘陽金輝,宛如蒙了層薄幕一般,將神情模糊得詭譎,“想不到堂堂元帥少爺竟還會掛心那些生如草芥的兵卒。”


    易塵追聞言,足下一頓,心中揚起了些許荒謬,卻穩得住性子,轉身,禮然道:“社稷之重在於民,三軍之爭威於士,若無草芥何來權貴。”說罷,他便頷首笑禮,繼而便轉身去了。


    那西域使者瞧著易塵追遠去的頎長背影,披血暉襯黃沙,仿若墜塵之蓮。


    “焚天的紅蓮呐,何必憐惜自己的冷酷……”他如此一歎,勾了抹笑意,又繼續瞧著那夕陽發愣。


    ——


    易塵追揣著一抔邪火莫名其妙的進到舒淩備好的帳子裏,驀然在簾口頓足,心想,剛剛怎麽不多懟那家夥兩句。


    “別擋路。”璃影的聲音突然冷颼颼的從背後傳來,易塵追豈敢不讓路,忙一個箭步就竄開了。


    卻見璃影手裏端著個碗,似乎是盛了一碗湯藥。


    “喝了。”璃影將碗遞給他,“舒將軍準備的,說你容易水土不服,喝了這個會好受點。”


    “其實,那是小時候的事了……”易塵追抗拒著不想接過藥碗,卻在這時,舒淩掀簾而入,見璃影幹巴巴的端著藥杵在那,便數落道:“西域氣候惡劣,大漠更甚,你老實把藥喝了,別辜負璃影一片心意,這些藥可都是她替你找來的。”


    舒淩絮叨至此,卻見璃影眼神驀然一沉,易塵追一眼不敢多頓,忙就從她手裏接過藥碗,覥著笑臉道:“有勞了,我喝,我喝……”


    易塵追憋了一口氣,悶著頭把一碗苦藥盡皆灌了下去,藥味盈口灌喉,苦得他頭昏腦脹,撤下碗來,捂著嘴強忍了一陣幹嘔。


    多少年沒喝藥了……


    璃影從他手裏收回碗來,一語不發,掀簾子走了。


    “淩叔,”易塵追灌了一大杯水才終於緩下那股摧枯拉朽的苦勁,道:“那水土不服的毛病我都多少年沒犯了,哪還用費這心?”


    “這可不是我搞的,是璃影幫你備的。”


    “哈?”易塵追僵在原地。


    舒淩一邊鋪著床榻,一邊道:“畢竟大漠不同於別處,你那**病雖然多年沒犯,但最好還是防著點。那裏頭有好幾味藥材十分少見,璃影可花了好大功夫才給你弄來,你就別辜負她的心意,老老實實喝吧。”


    “這種事……”易塵追言至一半忽然卡住了。


    他本想說,璃影怎麽會做這種事,可轉念稍稍一細想,方才發現,從小到大,真正能做到對他寸步不離的似乎也就隻有璃影……


    念此,易塵追心下驀然一暖,回想起璃影也就不止是她那強硬得不行的性子了。


    璃影捏著空碗逃出了百步遠外方才堪堪收住步子,迎著夕陽最後一縷餘暉,兩頰驀地飛起一層紅霞,滾灼滾灼的,直燒進了她心脈裏。


    碗在她手裏“嚓嚓”響了兩聲,終於耐不住壓力,“嘭”的碎成了一把瓷片。


    捏碎了碗也沒能讓她心情舒緩些,恰又一道掠耳而過的風聲稍有迅異,不假思索,一劍出鞘便追風而去。


    長劍半中而落,隨之便見一團輕影落地,踉蹌一摔,磕掉了帽兜,落下一頭銀發來。


    璃影瞧清了那影,便一聲驚了出來:“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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