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有載“魃魅”一詞,謂之係結後土借火煉金之靈,是神明在世之時專用於佐助克製蓐收的靈物。


    其實四境之神皆有這樣的製衡靈物。


    雖然這些靈物在四神失控之後也差不多散盡了靈力,但到底是沾過神息的非凡之物,流於人間到底有些禍患。


    “原來‘魃魅’說的不是什麽妖怪啊。”小泉愣頭愣腦的似乎也讀懂了那麽幾句,如此一感歎,卻被寒山寂罩頭彈了個栗爆。


    “打我幹嘛!”少年噌的冒火,像隻炸毛的小獸。


    “這種話最好別讓你爹聽見,否則他非把你丟淵裏不可。”


    “嘁……”小泉幽怨的揉著腦袋,嘟囔道:“神明都亡去那麽久了,知道這些有什麽用?”


    “你當然不明白……”寒山寂言意幽深,玄軸的靈文絲縷纏回本體,光隱輝暗後,重又斂回了匣中,“四神雖已亡去,但他們的怨念猶存世間,倘若不能使之化去執念,平衡遲早會被打破。”


    小泉如今正處在寒山寂當年那個毛躁的年齡,同樣對守淵人祖傳的廢話理論深惡痛絕,故不能解此言之意。


    “要說這些神明也真是,不想保護凡人那就不保護唄,明明是自己要做的事,到頭來還搞的誰都欠他們似的……”


    寒山寂不禁失笑,不氣也不怒,是真的被這孩子的童言無忌給招了個忍俊不禁,便半戲著拍了一下他的腦門。


    “難道不是嗎?”


    不受傳統束縛的年輕人總愛冒些激進而活躍的念頭,誠然那些古舊的東西局限不少,但也不得不承認,有些道理的確是難以推翻的。


    “就像你,天生是個守淵人不也滿腔憤懣?”


    “我是被迫的!”


    “那你體內的祝力你不也用的很歡。”


    “它天生就在,我能怎麽辦!”


    “神明亦是如此啊。”


    作為這世上最強大的生靈,凡人總是忘了他們也是“生靈”。


    當然,他們也把鎮佑凡間當成了自己與生俱來的職責。


    “其實,活得越久反而越難以淡泊,也許會有那麽一段時間能做到目空一切,可總有一天還是會淪沒在積古的滄桑之中。”


    太多的無奈充斥在生命之中。


    如今寒山寂終於能理解了,看著事物變遷、滄海桑田,看著世道更迭、故人往去,不論眼前的或是遙不可觸的,最終留給他的,往往隻有無能為力四個字。


    “有些事,也許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能理解了。”


    ——


    不管是不是幻境,這個有水有花木的地方總是比那個悶不見天日的土房子要好許多。


    此處的空氣清澈如真,撥泉有漣漪,風拂聽草音,據那經驗豐富的鬼士和紫魅一路琢磨研究下來,終於得出了個六七分的結論——此處非屬尋常幻境。


    能將細節把控到如此細致,若真是幻境的話,恐怕也不是凡靈之力所能及。


    “若確非幻境的話,倒也有另一種可能。”鬼士兩眼落沉了一幕幽色,道:“若非幻境,許是別境。”


    所謂別境,便是以靈勢封鎖,夾藏在現世縫隙中的境界,也勉強屬於“現實”的一種,有實故而無懈可擊,沒有破解之法,唯有悶頭找出口。


    但這種夾縫裏的別境變幻多端、詭異莫測,空間顛覆難料,又鮮有規律可循,別說是找出口了,就是想正常走個道都未必能安妥。


    易塵追聽著鬼士的解說,心窩子越吹越涼,看著眼前這“如花似錦”的妙景,卻揣著一把鏡花水月的悵然。


    “鏡花水月”好歹是個實實在在的假東西,隨意捏把意誌便可將其擊破,可眼前這些,披著“鏡花水月”的皮,卻揣著副實底,若是等閑旁物,如此倒是良緣佳景。


    易塵追坐在一株枝繁葉茂的柳樹下,一抬臉新春初抽的柳條便似纖手拂頰,溫柔淺涼。


    自黎州出發時已是深秋時節,初至西境便入了冬,如今不知在這鬼地方待了多久,外頭應該還不至於開春吧……


    易塵追歎了歎,垂下臉來。


    身側幾人也恢複了沉默,大概是這絕景當頭澆的冰水太多凜冽,不小心把大家的心都澆涼了吧。


    還真有點等死的意味。


    這一涼,似乎也把易塵追不知怎麽從閻王爺廟前撈回的半條殘命給壓寒了幾分,他依稀覺著骨脈裏的溫度仿佛在徐徐落溫,先前那仿若川江不息的生命流勢似乎也見行漸緩,不知不覺的淌成了一股微乎其微的溪流。


    有一種很不妙的感覺攀上了易塵追心頭。


    “塵追?”璃影忽而察覺了他的異樣。


    耳畔的話語也如悠渺的蚊聲一般,虛虛浮浮,不似真切。


    “公子!”


    他突然感覺自己骨脈裏的涓流斷了。


    眨眼間,眼前所有的一切盡散成了一抔灰煙。


    ——


    “還記得阿爹答應過你什麽嗎?”


    易塵追乍然驚醒,毛悚之意攀脊而起。


    阿爹?


    他清楚的記得,他既沒有這麽稱呼過繼父,也沒這樣叫過君寒。


    他不記得他是不是睜眼了,反正等他晃過神來,自己眼前就模糊著一個詭異的環境。


    這幻境模模糊糊,像是混沌,又好像,實在血海之底,他自己好像也隻有一團意識在那裏,連肢體都沒有分化。


    這又是……幻覺嗎?


    “阿爹答應過你,會在你每年生辰之時給你親手製一盞琉璃燈,今年,也不例外……”


    那人說話的語氣很沉,聲音卻柔柔的,像是一股墜入了深淵的泠泉,盈盈溫潤,卻透著徹骨的寒意。


    琉璃燈?


    易塵追先是一怔,下意識便想——什麽時候跟哪個爹有過這種約定?


    卻不待他疑罷,他的神裏便乍的崩了一聲脆響,仿佛是心弦震裂,愣不及神的便反應過來了點什麽——許是他那位長久隱沒在記憶洪流裏的親爹!


    今年為什麽是“例外”?難道出了什麽變故嗎?


    易塵追懵裏懵懂的,全然刨不著與此相關的記憶。


    難道這又是什麽與他不相幹的幻憶?


    “小追……”


    易塵追又是一個驚愕。


    這個稱呼,聽起來很熟悉。


    他努力張了目力,拚了命的想去瞧這個“爹”。


    但周遭的確太混沌了,任他如何努力,所能見的,似乎也隻有一抹既遠又模糊的身影。


    好像是熊熊火海裏的一抹黑影。


    可他又分不清,到底是他自己在火裏,還是那個人在焰中。


    那個穿黑衣的“爹”手裏的確捧著一盞剔透似冰琢,卻包蘊著血色淒豔的琉璃燈。


    不知道為什麽,易塵追看著那琉璃燈似乎有一種相當不好的直覺。


    那人將琉璃燈托起,似乎是想遙遞給易塵追,但茫茫赤焰卻阻隔了兩人許長一段距離,他遞不過來,易塵追也接不到。


    兩相遙望無多會兒,那人又喃喃:“很快就好……”說時,唇邊似是勾了一抹苦澀而勉強的笑弧。


    那等突然像是放了繩一般,沒待易塵追做什麽反應,已經眼疾手快的把他逮了過去。


    那股力量很灼熱,易塵追驚住了,再一定眼,視線卻已蒙了一層血色。


    透過血色,他更無法窺清對方的相貌,隻是能在他頰側瞥見兩道灼眼的血淚。


    “很快就好……”他又說了一遍,較先前的語氣更為支離破碎。


    易塵追冷不丁的反應過來,他好像是被裝進了燈裏!


    等等,這人該不是要拿他當燈芯點了吧!


    天上星君茫茫無數,卻似乎向來都是掃帚星跑的最快。


    易塵追前秒才覺著不妙,後一瞬,就真有烈火燃進了骨髓。


    那非是置身火海,而是火海置身,火中仿佛還藏著紅熱的刀刃,把人剮了連帶燒熟。


    易塵追無可控製的嘶聲慘叫,眼簾垂血一般透著烈焰也將那人臉上的兩道血淚模糊了。


    ——


    “公子!”


    恍惚裏,似乎有人叫了他。


    易塵追暴睜著眼,視線裏時見拂柳清風,轉瞬又是血海焰洋。


    鮮血滲體而出,青青翠草無端浸了大片殷紅。


    鬼士半跪在草地上,緊緊擒住易塵追的雙腕,竭力製住他掙紮亂動的身子。


    這個負傷的少年不知哪迸出的那麽大力氣,鬼士居然有幾次差點擒不住他。


    “紫魅大人,勞煩您……”


    紫魅卻搖了搖頭,比劃道:“他意識不明,不可擊暈。”


    鬼士一灌力,將易塵追按實在地麵,掌心卻跟攥了火炭一般,霎的起了一縷青煙。


    “公子體內的確是鬼星之焰……”鬼士吃力道,“怎會在此……”


    紫魅橫臂將邊上兩個姑娘擋去一邊,湊到易塵追身旁,比劃道:“別讓他亂動。”


    鬼士已經很盡力了。


    易塵追竭力想恢複理智,但眼前飛晃的畫麵太多,每一幀都能戳得他心扉劇痛,那烈焰也在不斷侵蝕,實在無法穩神。


    “別……別靠近!”他拚命從齒縫裏擠出這幾個字。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時刻都將分崩離析,而那烈火,卻像暴怒的猛獸一般,時刻都想衝破軀體的牢籠,嗜血而出。


    紫魅沒有理會,卻抽出一枚墜囊的靈針,照著他的眉心戳了下去。


    恍如一把兵刃割入體膚,劇痛難耐,當頭給他從烈火中砸進了冰淵。


    ——


    君寒踏冰的步子驀然一頓,寒淵深處淒風忽過,似乘著隱隱轟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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