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夫人。”鬼曳平靜答道。


    北燕王兩條眉毛都扭到了一塊兒,神情別扭難明,打量了那女子的身影良久才又問出來:“元帥的夫人?”


    鬼曳厚著臉皮點了點頭,心裏暗向君寒贖罪:元帥恕罪,屬下真是迫不得已的……


    咋從沒聽說過元帥有娶過老婆?


    “夫人身體不好,故一直住在東瑜城,鮮少入京。”鬼曳這說的還挺頭頭是道的。


    且他也立馬就機靈的尋到了打消這頭老狼疑竇的法子。


    “先前元帥重傷時曾叮囑我們不可讓夫人知曉,可……”鬼曳強行給自己逼出兩滴淚來,捏著點顫抖的哭腔接著道:“夫人也是接到了訃告才趕著入京來的,卻沒見到元帥最後一麵,也不肯回去,就要守在這……”


    北燕王實在很難想象,那頭千年冰山冷神鬼似的野狼居然也會有連受傷都牽掛的人?


    這個疑點十分的大啊。


    北燕王瞧著那窗影琢磨了片刻,卻不巧,被鬼曳品出了他那句正在醞釀的“我去拜訪一下元帥夫人”,於是鬼曳自然而然的見縫插針道:“夫人早在初冬便身體抱恙,這番入京,身子實在有些難以承受黎州的風雪,”他轉出了一種可憐巴巴的委屈語氣:“我也是勸了好久,才讓她待在屋裏不要出來受風……”


    憐音在屋裏將他們的對話聽得分明,不禁佩服這少年渾然天成的演技。


    鬼曳終於憑著自己驚人的演技把一個痛失了“世上最珍貴的師父”的可憐少年刻畫得入木三分,那前途難料、孤苦伶仃的真情實意真是讓鐵骨錚錚的北燕王都不禁生出了幾分悲憫之心,也就打消了入屋拜訪夫人的念頭。


    就算尚對此事有所疑慮也不必在這大雪飄飛的淒涼天裏去察訪一個弱女子,大不了回頭再另尋探問便是。


    北燕王鬆了口氣,淺然一歎,又落眼瞧了這個少年,稍稍溫和了些語氣道:“我來敬元帥一杯。”


    鬼曳麻溜的備好香酒,北燕王便撚著三柱香,衝“元帥”的墓碑揖了三揖,插好香,又敬了杯酒,灑在墓前,簡單致了個敬,便作禮告辭了。


    鬼曳暗鬆一口氣,哪料那王爺又臨時頓了一步,嚇得鬼曳忙又掛回一臉悲戚。


    “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鬼曳作勢抹了把眼淚,臨時捏了個假名,“小曳。”


    北燕王聽罷,點了點頭,歎然道:“待元帥的喪期過後,回京城找我吧,屆時我會安頓你和元帥夫人。”


    鬼曳稍作一愕,又不動聲色的掩下異色,抽泣著,又懷著點感激道:“多謝王爺。”


    北燕王應了這孩子一笑,便大步下山了。


    回到城中,北燕王仍對從未聽說過的“元帥夫人”抱有懷疑,便一路沉思,不多會兒便想到了一個解疑的法子。


    君寒是個全身上下都披著謎團的家夥,這京城裏最了解他的大概也隻有昔年與他成天明爭暗鬥的丞相。


    雖然有點唐突,但還是很有必要去確認一下。


    北燕王行事素來雷厲風行,於是馬車立馬就轉向了相府。


    這會兒丞相大人正在自己的暖堂裏沏了壺屯放了許久的早春茶,難得糊塗的不理國事,就閑然自得的品茶休息。


    卻沒想到北燕王突然大駕光臨。


    這消息驚得丞相大人手上一哆嗦,差點一口茶嗆過氣去。


    好不容易他那沒出息的兒子不來蹭飯,怎又把這位主給招來了?


    丞相大人腹誹“晦氣”,卻還是得整整衣冠迎客去。


    兩位主相互禮罷,坐下身,北燕王便開門見山道:“元帥可有位夫人?”


    哈?


    丞相大人愣了一下,“殿下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


    “今日我碰上一個自稱是元帥夫人的女子,卻覺此女氣貌庸俗,實與元帥不相襯。”


    “那女子為何自稱是元帥夫人?”


    “帶了個少年,大概想在元帥身上攀附點什麽,畢竟元帥膝下無子,倘若能傍個‘元帥’遺孤的名,哪怕不能襲承爵位,多少也能撈點榮華富貴。”


    丞相大人聽罷,右眼皮抽搐似的跳了一陣兒,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心想——他是這種會四處留情的人嗎?


    北燕王也很平靜的抿了口茶,“我常年身在北疆,雖曾也同元帥接觸過,卻不曾聽說他有什麽夫人。”


    丞相大人擱下茶盞,“元帥性情孤高,豈會留情如王爺描述的那般鄙陋女子?”


    “哦?”


    “我也隻是聽說,東瑜城的滄海閣內確有一位夫人。”


    “是元帥夫人嗎?”


    丞相大人閑然自得的理了理袖,“元帥每至年末必帶孩子們回東瑜滄海閣,我曾聽犬子提過,那便是與夫人的約定。”


    “敢問令公子又是從何處聽來的?”


    聞得此問,丞相的目光略沉,像是觸及了什麽傷感之事,沉默了片刻,終以一歎帶出話頭:“自然是塵追那孩子告訴他的。”


    北燕王聽罷,前後一聯係,果真沒有破綻。


    “如此說來,元帥確有一位夫人——大人可知元帥夫人相貌如何?”


    “隻是犬子聽塵追講過,那位夫人傾國傾城,隻身體稍有欠佳。”


    東瑜氣候溫潤,不似黎州夏炎冬寒,也的確更適合身體嬌弱之人常居。


    這回算是徹底打消了北燕王的疑慮。


    傾國傾城又身體欠佳,難怪那頭狼要“金屋藏嬌”。


    北燕王心滿意足的告辭,丞相又回到他的暖閣了,溫上茶,接著清閑養老。


    方才北燕王擺明了就是來探口風的,還瞎扯什麽犢子,說是個“庸俗的婦人欲討元帥便宜”。


    但丞相大人也懶得揣摩他問人家事的意思了——反正元帥葬禮都辦了,就是在他身上翻再多亂子如今又有什麽意義。


    想來也是唏噓。


    ———


    鬼曳又鑽回屋來,麻溜的摘了一身晦氣的白布,重新將憐音護在掌心的靈網收了回來。


    “你可以監視這方圓百裏的靈勢。”


    “嗯。”鬼曳點了點頭,“這個,以前是影落教我的。”


    “你總會想起他?”


    “隻是因為他曾經出現過而已。”鬼曳瞥了她一眼,“那個,剛剛我說你是元帥夫人,你別生氣。”


    “沒關係……”她眸底輕略一泛,稍有些出神。


    鬼曳隻一眼,便瞧出了她的心境,正好眼下也閑的無聊,索性就嘮叨兩句:“你覺得凡人的執念是什麽?”


    憐音轉眼來瞧他,淺柔一笑,“對你來說,別人能成執念的都不算什麽吧?”


    “沒錯,不管什麽感情都可以舍棄,這世上沒有任何事物的分量不是建立在生命的基礎上的。”


    憐音眉頭輕輕一蹙。


    “換句話說,隻有活著的,才是有價值的。”


    鬼曳看了太多靈魂,不知不覺間,已對這些所謂的“執念”淡泊了。


    鬼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跟這個並不熟悉的女人講這麽多話,歸結其根本,大概是因為這女人與影落的確有那麽一絲相似吧。


    畢竟曾經也和影落朝夕相處過許久,偶爾懷念一下也是正常的,這並不有損他的理性。


    窗外撲扇來了一隻比紫頭燕還小巧的木頭燕,這東西很傻,窗閉著便不會繞道,隻愣著頭的往上撞。


    憐音起身推開窗,木燕正好退了些距離發力竄來,一竄竄空了,直接撞進了憐音懷裏。


    憐音闔上窗,從木燕的口匣裏扯出一張紙條。


    那飛揚的草書一看就是出自百裏雲之手,筆畫相連簡略,憐音實在認不出他的字跡,便隻有遞給鬼曳瞧。


    “他說元帥已經到了京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盯好最後的動靜,敢出岔子就捶我去見閻王。”鬼曳淡定的把總頭大人最後的威脅也念了出來,然後習以為常的燒了紙條,合眼,凝神捏訣,抽了一絲靈引去借鬼無的眼。


    “這又是什麽法術?”


    “我和鬼無靈蘊相連,他身手敏捷,我可以借他的眼觀察別處動靜。”


    ——


    鬼無這會兒正在君寒那裏聽著指令,鬼曳突然就陰魂上身了。


    終於見到思念已久的元帥大人,鬼無實在難掩激動,眼神鋥亮鋥亮的,十二分的視線都定在元帥身上,鬼曳一眼借來,實打實的就瞧清了元帥的模樣,卻一眼就皺了眉。


    “元帥的狀態不大好。”


    “怎麽呢?”


    “耗了太多靈力,過於疲勞。”


    這種狀態還趕回京城處理亂子。


    於是鬼曳忙就借著魂引提醒鬼無道:“元帥狀態不好,你別在那犯花癡了,多留點心眼。”


    鬼無本來也隻是看著元帥的臉色有點蒼白,卻沒想到鬼曳隔著那麽大老遠都能察覺他老人家狀態不好,便也正了幾分神色,道:“元帥身體不適?”


    君寒悠悠一挑眉梢,瞥了他一眼,“鬼曳上身了?”


    鬼無額角垂了滴汗,“嗯……”


    君寒泊然一笑,“小問題,不必在意。”說罷,他便起身站到窗前,背對著鬼無,不動聲色的避開了這家夥身上“鬼曳上身的變態眼力”。


    屋裏白發與窗外飛雪兩相映襯,潔雅難分高下。


    “百裏雲把我埋在哪了?”


    鬼無差點一步沒站穩,栽下去。


    元帥這把心胸也真是夠寬闊的……


    “在、在九鼎山上,祭場附近。”


    “他還真會選地方,打算把我也當祭品一塊兒供了嗎?”他淺淡的戲謔罷,便又泊然一笑,“難怪他隻敢讓你來見我——等我回去再把他埋了吧。”


    此言道得鬼無一陣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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