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晴天霹靂、彌天大雨、周而複始。


    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人,也未見過如此反常的天氣,雨天的屋簷下,驟雨成線,老人搬了一張小凳子,靠在牆根兒下抽旱煙,一邊看兒子打孫子,實在看不下去,便拎起煙袋加入戰局。


    歲月匆匆,老人腿腳依然麻利。最終他那兒子,一臉委屈,二十幾年前挨打的就是老子,二十幾年後挨打的,還是老子!


    兒子小聲嘀咕一句,老人卷起袖管:“你個小兔崽子,還敢咋呼?”


    兒子便老老實實地不敢吱聲兒,小孫兒喜笑顏開抱著老人大腿,親昵地叫爺爺,拉著爺爺給他做竹馬。


    其實在那兒子心裏,被老父親打了有些委屈是真的:爹啊,我從光屁股開始你就揍我;今兒我兒子都打醬油了,你怎麽還揍我?


    但為此開心,也是真的。當年那個頑皮的孩子,如今都已是不惑之年。在這個年紀,還能挨老爹的打,人生一大幸事。


    與此同時,心中還有酸楚。


    俗話說“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小時候不上進,一去私塾就變著法兒逃學搗蛋,沒少被老父親脫了褲子打屁股;甚至他爬到老槐樹上麵,不肯去念書,被老父親狠著心,用長竹竿捅下來,摔斷腿在床上躺了兩個月的光景,曆曆在目。


    如今人到中年,還是隻能守著老父親傳下來的幾畝薄田過日子,兩代人,半點兒長進都沒有;而當初和他一起進私塾的臭小子們,例如鎮子上那個九品小官韓信,功名在身,一朝吃了皇糧,全家老小跟著雞犬升天,走路都比別人神氣。


    老父親還年輕的時候,是種田育苗的一把好手,被鄉鄰們敬重著,連帶著他這個不上進的混小子,出門在外都格外有麵子。


    如今呢?老父親不知道還能活幾年,被越來越多的人遺忘掉,逛個早市都能被小潑皮氣的大動肝火;不像韓信的老爹,因為兒子有出息,碰見的所有人,全都點頭哈腰、客客氣氣。


    全賴他不爭氣。


    雨下得很頻繁,好在田野裏幹幹淨淨的,今年秋收早已結束。


    一場秋雨一場寒。


    ……


    東靈鎮上空的天氣,像是雷公電母兩口子過日子,一邊摔盆砸碗拳腳相向,所以風雨交加;一邊還能親親我我、低聲細語,所以風平浪靜。


    總之這個秋天不一般,與二十四令時出入較大。


    鎮上私塾,那位年過半百的教書匠,嚴厲督促蒙童治學之後,竟是連數十年以來、飯後一杯香茗小憩片刻的習慣都顧不上。田裏的稻子割了一茬又一茬,學塾的蒙童,畢業了一茬又一茬,唯獨教書匠,還是那個直脾氣的老頭。


    他憂心忡忡趕到鎮吏府邸,雨簾之下等了小半個時辰,將那位還賴在被窩裏的九品小官“等”出來。


    鎮吏官職,在夜郎國官製上,是最末流的裏長,比幾十裏外溫山縣衙的捕快頭目,尚且低人一等。


    但他好歹是一位功名在身的公門中人,占著一座不小的官衙作為私宅不說;通過一番手段,名下養著良田三十多畝,是東靈鎮上實打實的康富之家。


    所以那名叫韓信的小小裏長,新近娶了一位小妾,是交不起租子的佃戶。


    她那沉默寡言的爹爹,隻能將她“嫁”給裏長,不僅將利滾利欠了二十多年的租子一次性切割完畢,還白得了半畝良田。


    田地麵積不大,位置卻好的不得了,挨著水渠,哪怕是大旱之年,好歹能有些收成。


    這讓她那爹爹好生傷感,一個人拎著燒刀子酒,去她娘的墳頭上嗷嗷哭了一場。


    她偷偷跟著去的,莊稼人說不出來什麽大道理,說來說去,不過是絮叨,孩兒他娘你走的早,要是晚走幾年,也能跟著享福了;丫頭要出嫁了,當年你給她梳頭,總念叨你丫頭生的水靈,將來出嫁,要給她紮最美的頭花;如今你是沒機會了,放心,我趕集的時候賣了幾隻老母雞,買了一兜子頭花,偷偷練了好幾個月呢,如今我紮頭花的本事,不比你差了。


    嗷嗷哭過一場之後,她爹咕咚咕咚把一壇子燒刀子都灌下去,哭的更凶:孩兒娘,你走的早,我答應你把兩個孩子拉扯大。我做到了,卻沒做好,你莫怪我。怪我這當爹的沒本事,丫頭是給人做小。但你放心,女婿是咱們本地人,從小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還是咱們鎮的裏長,不會欺負咱閨女。


    那漢子,在媳婦兒墳頭,一口氣把十年的話都說完了,便酩酊大醉。還是那女兒,韓信的小妾,叫來自己弟弟,將一場大醉的老父親扛回家。


    除了免除租子和贈送良田之外,她弟弟剛好到了服徭役的年紀。


    鄉親們都在傳,北麵的丘瀛國狼子野心,要給夜郎來一場滅國之戰。所以並州前線兩軍交戰,黑雲壓城,雙方近百萬軍隊陳軍邊境,一眼看去全是人頭啊兵器啊鐵甲啊戰馬啊。


    一旦開戰,戰爭如同巨大的絞肉機。個把人命,浪花兒都翻不出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都死傷無數,更別提搞後勤的民夫。


    這時就體現出上麵有人的好處,夫君韓信大筆一揮,將自家小舅子從征調名單上劃去,一家人還是一家人,和和美美。


    她出嫁那天,沉默寡言的爹爹,沒有去女婿的裏長府邸喝酒湊熱鬧。


    隻是囑咐兒子一定要過去露個臉,別忘了和你姐交代一聲,要是姐夫對她不好,受了委屈就回家。


    金窩銀窩,還是自己的狗窩好,大不了,就把那田地還給人家,又不是沒苦過!


    他拎著旱煙袋,坐在自家水田上抽了一天旱煙,從早抽到晚。


    煙霧朦朧中,不苟言笑的漢子,背影裏,肩膀不斷顫抖,老百姓吃口飯,咋個就那麽難?


    那小妾出身不如何,模樣沒話說,花幾天時間稍加調教之後,差點讓生龍活虎的韓信,走路打擺子。


    教書匠見了韓信,以正經的儒生禮儀見禮,不料那臉色慘白的裏長,稍微側身躲過了教書匠的一個重禮。


    教書匠麵色不善:“裏長大人是一地百姓的父母官,當真以為自己是個普通的土財主,整天開開心心,研究被窩裏那點事就萬事大吉?”


    “今年時令混亂,怕是罕見的寒冬。東靈鎮萬戶百姓,除了百中之一二是大戶,其餘人等,皆是缺衣少食的境地,裏長大人為何不早做打算,向縣太爺要一筆救助?”


    韓信撇撇嘴:“喲喲,老夫子站著說話不腰疼,要不老子把裏長讓給你做?”


    “還被窩裏那點事,沒被窩裏那點事,人間天下早就一片荒蕪,跟妖異橫行的洪荒天下一個德行。老夫子你總有滿腹經綸,怕是不得不跟一幫畜生講你的禮義廉恥、之乎者也。”


    教書匠卷起袖管唾了一口:“狗日的韓信,是不是想吵一架?”


    韓信扶著牆,強忍著兩條腿酸軟無力,針鋒相對:“喲喲,還是一位書院賢人,居然張嘴閉嘴口吐蓮花,這種人怎麽為人師表,要不要打一架?”


    沒辦法,論吵架,沒人是儒家那些酸腐書生、以及佛家幾個迂腐僧人的對手。


    所以,韓信還不如打一架。


    眼看這二人,即將上演一場掏襠扯頭發的慘烈大戰,裏長府邸的大門再度被打開,一個油光鋥亮的腦袋伸進來,小聲道


    “有人嗎?”


    韓信氣不打一處來,他還沒反問你個瞎眼的禿驢,沒看見兩個大活人?


    那光頭的僧人繼續道:“兩位施主能不能別打了?我廟裏的母貓剛下了一窩崽兒,需要好生休息。”


    “滾!”


    韓信和老夫子幾乎同時出手,將那愛講佛法的僧侶圍在中間。


    僧侶頂著一顆鹵蛋般的腦袋,他歎了口氣雙手合十,輕易躲過左右二人的一戒尺和撩陰一腿,無奈道:“你們再這樣,我可要打人了。”


    僧人一臉嚴肅,他上前一步,明明是一小步,卻像是脫離了大千世界,走在光陰長河之上,步步生蓮。


    韓信罵道:“顯擺你大爺的!修個狗屁的禪心,就數你這禿驢最能顯擺。”


    教書匠由衷道:“同樣困在這一隅之地一甲子,禪心大師還能修為精進,可喜可賀、可敬可佩!”


    僧人對教書匠便客氣不少:“孔先生啟迪蒙童,功德無量,修為也從洞府境連升兩境,成為龍門境的大修士,順理成章。”


    韓信不屑道:“你們兩個,別他娘的臭腳互捧,讓人聽了惡心。一個是誦讀詩書就能升級;另一個是敲著木魚就能升級,簡直不要臉!”


    教書匠見韓信心煩,心情大好,揶揄道:“那也比不得你裏長大人,四十年一個輪回,上一個輪回末尾,從普通人變成下五境巔峰;隻怕是這第二個輪回結束,你就該是一位中五境巔峰,人間少有的元嬰大能。什麽都不幹,還能進境如此迅速,真是羨煞旁人。”


    “這倒是。”韓信自己也有點驕傲,誰讓咱們陰陽家一脈,從來不靠苦修來增長修為。


    僧人:“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


    教書匠:“正好大家都有空,先說正事。甲子之期臨近,根據陰陽家前輩推衍,那地方會在近期現世,重新成為無主之物。並且按照三教協議,那地方在龍虎山眼皮子底下六十年,他們不能善加利用的話,之後便與他們無關。”


    僧人:“還來的還是來了,我們佛家隻盼著少生事端,平穩過渡。”


    教書匠:“但眼下的問題是,那地方封存了無盡歲月,其中定然機緣不斷。書院儒生、佛寺佛子、陰陽少司命,將以何等比例進入其中?書院的意思,找到那地方,是三家共同出力,不可傷了和氣。所以書院建議,名額平均分配,以免不必要的廝殺,誤傷凡人。”


    僧人表示無意見,那半座洞天,一共會誕生九道先天靈機,三家各占其三,公平公正。


    韓信嗤笑一聲:“平分?誰他娘給你們的底氣?怎麽不讓佛祖和至聖先師直接過來搶?那地方可不是三核桃倆棗,分一分算了。若不是我們陰陽家提前算到其軌跡,無償向書院和佛寺分享線索,你們吃屎都趕不上一口熱的。”


    僧人:“施主此言差矣,陰陽家有天算之術,但沒有佛家和儒家共同遮蔽天機,你那師尊妄揣天機,下場也好不到哪裏去。”


    韓信無可奈何,隻能罵一句狗禿驢。


    教書匠感慨非禮勿聽,徒不教師之惰,你們陰陽家動輒口吐蓮花,就差被書院君子閑人管教。


    大門再被打開,那位喜歡打兒子的老人家,背著手,拎著旱煙袋走進來,招呼也不打一聲。


    他開門見山:“儒家、佛家,在老農心裏,一直是光明磊落光澤天下的正道。怎麽兩家使者,會和陰陽家那種陰險鼠輩攪在一起?”


    說話之時,他目光直勾勾盯著韓信,大有你臭小子敢囉嗦一句,老子就敲破你腦殼的氣勢,絲毫不顧韓信已經是一位觀湖境修士


    三人大吃一驚,僧人率先反應過來,他彎腰雙手合十:“無數次目睹老前輩下地耕田,卻沒想到前輩,是一位金丹客!”


    教書匠以書院賢人身份作了一揖,那老人心安理得受了,淡然自報家門道:“這天下,有陰陽家鼠輩待的地方,必然天下大亂。所以韓信小兒轉生到東靈鎮,老頭子我後腳就到了。”


    “我們農家,對那狗屁的天材地寶、洞天福地不感興趣。老子就一個要求,誰讓百姓有飯吃,我們農家就支持誰!”


    “還有,提醒你們一句,有位龍虎山少年,怕是已經趕在你們前頭。”


    韓信一臉不樂意:“絕對不行!根據三教協議,龍虎山一甲子無所作為,憑什麽最後時刻來撿現成的?”


    老頭子一煙鬥把韓信打了個四仰八叉:“又不是老子請他來的,跟我咋呼個球!”


    ——


    神仙打架,受難的總是百姓。從前天夜裏開始,東靈鎮就沒消停過,先是亂葬崗、山君廟一線,大半夜打的不可開交;


    白天又有那南大營的鐵槍衛,千餘人馬風馳電掣,讓鎮民著實擔心了一把,尤其是那幾個富戶,生怕是幾樁見不得人的生意出了紕漏,生怕被官府找上門來。


    鐵槍衛的出現,與之後的事情相比,更是小巫見大巫。


    整座鎮子都被收進修士小天地,怕死個人。


    裏長府邸,派出兩個長工,挨家挨戶打更安撫:“鄉親們,不要害怕,這是裏長大人請的法師施法,期盼來年風調雨順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和血族公主有個約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浛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浛央並收藏我和血族公主有個約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