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破曉,雞鳴聲不斷。


    淤汙村的西北角處,有座青磚青瓦建成的小院,在這皆是泥坯茅草屋的落魄村子中格外顯眼。


    青瓦小院四周五十步內沒有任何建築,五十步外便是擁擠錯亂的茅草屋,爛泥恒生,異味難聞。


    在青瓦院的東側額外圍出一圈木柵欄,院中是座低矮的青磚瓦房,隱匿在角落裏的低矮房屋不甚顯眼,細看才得知這是兩戶人家。


    木圍欄的院落中有位清瘦少年,身著灰麻長衫,站在粗糙的大理石桌前,執筆揮毫。


    宣冊上是手漂亮的行楷,上書壹仟貳佰柒拾伍日。


    寫完這幾字,筆尖懸停,少年盯著宣冊上的字愣愣出神,良久才從喉嚨裏擠出聲悠長的歎息。


    少年人名為鍾鳴,本是淤泥村土生土長的孩子,可三年前害了場大病,一病不起,又沒人照顧,最後使得一命嗚呼。


    這就便宜了現在還活著的鍾鳴,他本是從地球而來,稀裏糊塗就繼承下這幅身軀,替那死去的鍾鳴繼續生活。


    他在地球時本不叫鍾鳴,可每當念及在那的窘迫日子:無父無母,後來被便宜老爹收養,在老爹走後,他便是孑然一身的生活。他就不想再提及那名字,更不想記起那段艱苦的日子。


    再活一世就要改頭換麵,已然也改頭換麵,索性就不提過往,以鍾鳴的身份繼續在這裏過活。


    自打鍾鳴來到這個還活在男耕女織的時代,他每日都要記載他來的時間,從開始的石刻到現在的宣冊都換了兩本,細細算來已經是三年半的光景。


    剛來之始,這地方連年征戰,又逢是邊關要地,戰火不斷,能在各路諸侯的兵騎中活下來,實屬不易。


    想想往日曾在死人堆裏扣糧食,與野狗搶食的場景,鍾鳴心中就是說不出的酸楚。


    上一世自己在地球活的就不如意,日子過的艱苦,哪想來到這裏仍是如此,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每日都在生死邊緣掙紮。


    三年前這幅身軀年僅十四,麵黃肌瘦的羸弱樣子,能在流民惡漢堆裏活下來,其中艱辛不言而喻。


    好在終於時來運轉,半年前鎮裏的府衙發通告,鍾鳴所在的新唐與南漢和後陳成功簽訂和約,往後的時日就不再是烽火連三月,順帶著少年人的日子也好過些。


    不用再去死人堆裏刨食吃,少年就很是欣慰。


    兩世為人,鍾鳴沒學會什麽特殊的技能,他既不熟知這朝代的曆史,也沒有前世看小說時驚為天人的金手指,他有的僅僅是學會了珍惜而已。


    珍惜生命,珍惜情感,珍惜碗沿上的一粒米,珍惜今日的朝陽,珍惜即將到來的晚霞……


    隻要還活著,就比什麽都強,這是少年人幾經生死,在閻羅殿門前悟出來的真理。


    隻有死過一次的人才會明白,活著是多麽的美妙。


    少年人愣神良久,懸停的筆尖微微抖動,濃墨滴落,落在宣冊上,暈開一大片,弄汙了少年人最為珍貴的冊子。


    出神的麻衣少年立刻回神,然後手忙腳亂地吹墨抖冊,折騰半天才明白汙墨已成事實,無法挽回。


    隨後麻衣少年連連搖頭歎息,捶胸頓足的惋惜那冊子。


    宣冊在淤泥村可是寶貝,全村隻有鍾鳴有兩冊半,是少年人足足摸了三百名軍甲大人的屍體才尋出來的。


    新唐軍甲營隻來過淤泥村一次,半年前受命戍守邊關,就駐紮在淤泥村不遠處的河岸。


    那次死了三百餘人,軍官三名,隻有記錄行軍的軍記官才會有宣冊,三本宣冊就是在軍記官身上摸出來的。


    有一冊記錄著半冊行軍事宜,鍾鳴偷偷看過後撕下來扔到火堆裏燒掉,窺覬行軍宣冊是大忌,要被殺頭的。


    撕下印有官印皮紙的宣冊就不同了,宣冊隻是宣冊,再也跟軍甲營扯不上半文錢關係。


    念及那次軍甲營的死,鍾鳴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一夜之間,全軍覆沒,無論是難民還是守城兵都沒有聽到兵戈之聲。


    三百餘具被一劍封喉的軍甲營屍體散亂在大營中,鍾鳴翻進大營的時候,領軍校尉營中的篝火架子還有薪火,鐵鍋中的肉湯都被燒幹,焦肉味刺鼻的香。


    本意溜進大營裏找些吃食的鍾鳴漲了膽子,叼著燒焦的肉塊大快朵頤後,摸遍大營的軍甲屍體。


    人呐,在餓了三天三夜,即將被餓死之際,是瘋狂的,明知進軍營偷竊是當場斬首的死罪,可餓紅眼的鍾鳴還是頂著殺頭的風險溜進去。


    沒吃的是死,被軍甲營抓住也是死,總歸後者還有些希望,如果沒被抓住再摸兩個餅子,還能再苟活兩天。


    後來就應了那句話: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膽大包天的少年人非但沒被戰亂饑荒餓死,還從此轉運,看似艱苦實為幸運地活了下來,堅持到三國合約簽訂。


    鍾鳴上一世就膽子大,否則也不會孤身闖入可可西裏無人區三百裏摸金,最後被自己膽大包天的行為“撐死”。


    上一世死的也憋屈,二十餘載的光景,一條鮮活的人命,就隻換來把破折刀。


    那是把藏刀,也稱之為折刀,它不似普通藏刀那般被金銀包裹,綴以寶石,擁有藏刀慣有的華麗,而是被簡單的檀香紅木套住,紅木刀柄,紅木刀鞘,鏤空奇怪字體的刀刃。


    鍾鳴猜測可能是藏文,扭扭曲曲似蚯蚓般難辨認,可惜鍾鳴不認識藏文,他不是很確定那些鬼畫符的來曆。


    這把刀本來沒稀奇之處,稀奇也隻是對鍾鳴而言。


    因為這把刀鍾鳴上輩子才會身死可可西裏,也是因為這把刀他才會來到這個刀耕火種的年代。


    那夜這把刀耀眼的紅芒,鍾鳴記憶猶新,他很確定是那道紅芒把他帶到了這裏,畢竟那夜隻有這把刀十分詭異,其他都很正常。


    三年來,鍾鳴也嚐試過無數種辦法,想要這把刀再度發出詭異紅芒,看看是否能把他帶回到地球。


    無疑都以失敗告終,無論是鍾鳴在刀刃上抹自己的血,還是叨念著“波若波羅密”把它放到月光下照耀,甚至是拿它去抹掉某些人的脖子,用生命去祭獻這把刀,它都沒有反應。


    任憑鍾鳴如何折騰,折刀還是折刀,他也依舊以少年人的身份活在這個艱苦的時代。


    時間一長,鍾鳴也就死了心,接受少年人的身份,心甘情願活在這個時代。


    有時候比起如何琢磨讓折刀發光,還不如去想想怎麽才能搞到點吃食實在,人吃人的年代,如果饑餓無力,孱弱的身軀很可能成為別人的腹中餐。


    自從前陳陳武帝姬晏戰敗於皇城內牆,被人分屍萬塊於民食之而平憤,似乎食屍這件事情變得無上光榮。


    暴行者為權利的戰爭掩蓋上富麗堂皇的借口,饑腸轆轆的難民也為自己飽腹找到新途徑。


    總之那些都遠了,無論是烽火連三月還是易子而食,都因為一紙合約而徹底遠去。


    麻衣少年艱難地從那個年代摸爬滾打活下來,不就是為了這破曉後的光明,暴雨後的彩虹嘛?


    他不再去想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無論是他用折刀抹了某些人的脖子,還是隔壁少年用牙叼破了某些人的喉嚨,那些都成為戰爭中不為人知的秘密。


    今時今日,淤泥村中隻有個知書達禮,懂得寫桃符,寫福字的鍾先生。


    隔壁又起雞鳴聲,大公雞從對麵屋頂飛落到石桌上,對著宣冊不停下啄,鍾鳴趕忙把這討厭的大公雞轟下桌去,收起他的寶貝宣冊。


    想著要把宣冊收起來,少年人往屋中走,走至門檻,他似乎想起什麽,扭頭看向朝陽,朗聲道:“新的一天,我鍾鳴又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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