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已在朦朧的雨幕中沒了蹤跡,鍾鳴才緩緩收回目光。


    他拆開手中無名的信封,裏麵夾著的宣紙很厚,足有七八張之多,鍾鳴不得不坐下來慢慢看。


    蠅頭小楷,將每一頁宣紙都寫的密密麻麻,足足讓鍾鳴看了一炷香的時間。


    看完這封信,鍾鳴的眼神複雜,他順手將信紙扔進灶台裏,燒的片紙不留。


    信中講起很多事情,有關於昨日皇城柳成蔭與秦雄一戰的詳情:柳成蔭是為一名唐葉婉的女人去報仇,他收了女人一首詩詞為報酬,幫她去殺負心人秦雄。


    唐葉婉的事情沒有提及太多,隻知道她住在汴梁城,是城中名門陸家的大夫人。


    陸家在汴梁城是名門望族,家傳數百年,有十幾代的傳承,陸家人涉及的地域也廣,家中弟子有在帝都為官,亦有江湖豪俠。


    陸家當代豪俠陸人傑是十年前躋身天罡榜的武林傳奇人物,位列三十三,天慧星位。


    既是這位大家族的唐夫人,年輕時與秦雄有一段難以割舍的情愫,因愛生恨,唐葉婉以一首詩詞為代價,請了苦命鴛鴦救星柳成蔭幫他討命。


    奈何柳成蔭技不如人,皇城外牆之上,秦雄都為還手,柳成蔭也未能打敗他。


    天下第一的秦無敵自當是人間無敵。


    戰後,秦雄辭官去了汴梁城,估計再有幾日便能到達汴梁城。


    而柳成蔭的去向卻成了個謎,那日他駕屍海自洛陽西門而出,才出城頭便落下屍海,跟著一個帶青銅麵具的人離去,此一去行蹤詭秘。


    心中所言,大概是去了西北邊陲,新唐與後陳交界的地方。


    傳聞在新唐與後陳的交界處,落下過一道華光,應是有座隱世不出的仙家府邸在那裏,猜測柳成蔭大概是去了那座仙宮。


    而後信中洋洋灑灑,分析了邊陲當今的局勢,楊延朗已經在往回趕的路途中,具信中所言,他們已經停駐在距離望仙城很近的起雲山附近,足有三日未動,猜測近日頻繁的地龍翻身與起雲山有關係。


    信中甚至還談及新唐立儲之事,唐臻帝李淵有隱退之意,早在年前,洛陽城外的邰策山便開始新修行宮,唐臻帝李淵求仙成癡,大有退隱修仙延壽的意願。


    按照禮儀來說,立長不立賢,大太子李建業在三年前便是前太子,隻是一年多前,太子李建業忽而病重,在宮中養病,接連一年都未有他的消息。


    昨夜傳出前太子李建業病逝的消息,秦王李世成繼位太子,讓天下人吃了個大瓜。


    其中自有貓膩,隻是新唐李家的家事,沒人敢說三道四,吃瓜群眾也隻能默默吃瓜,隻字不敢言。


    信中最後,有一句忠告:今日最好北行,遠離邊陲,更要遠離村中姓李人家。


    燒了那封信,鍾鳴站起身來,望著門外的雨幕發呆。


    信中之意,無非是邊陲變天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大概就在這幾日。


    這信應是出自蒙翀坐堂之手,那手蠅頭小楷雖寫的小,但鍾鳴仍是能看出來,與蒙坐堂開方子時寫的字跡一樣。


    歎了口氣,鍾鳴望向起雲山的方向,獨自喃喃道:“我能走嗎?”


    拋棄他三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切,放下淤泥村的村民,獨自一人北上,奔西北而去?


    楊延朗未歸,斐大成在城中白玉京府邸不知過的如何,梁黑子還在整日瞎混,缺牙他們信慣了自己,連個主心骨都沒有。


    鍾鳴這一走,淤泥村雖不至於倒塌,但肯定會亂一段時間。


    思來想去,鍾鳴感覺他走不得,主要是他心中牽掛太多,放不下。


    既然不能走,就要好好想想要如何應付這邊陲即將迎來的變故。


    最重要的莫過於李木匠,有不同的人幾次向鍾鳴提及,要遠離李木匠家,仿若他家便是龍潭虎穴。


    李木匠為人豪爽,人也心好,除去深居簡出,不愛湊熱鬧,倒沒有什麽特別古怪的地方。


    若是沒看到皇家秘聞的那些事情,鍾鳴也不會多想。


    但今日看到了,鍾鳴難免就將這兩家人聯係到一起。


    鍾鳴開始思索,李木匠的名字他並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大兒子叫做李廣陵,兒子叫做李望野,小兒子叫李慕雲。


    這三個孩子的名字很有意思,李廣陵九歲,若是鍾鳴沒記錯的話,九年前李家大軍起義時,李淵的大兒子李建業正在廣陵城駐守,足足駐守三年之久。


    李望野今年應是五歲左右,五年前李家已經打下半壁江山,與前陳分庭抗爭,並且萬民歸心,人心所向,即使沒有白玉京幫助,勝利也隻是時間的問題。


    望野,野望,這是李木匠當時鬥誌昂揚,想要打下這片江山的野心。


    三兒子李慕雲今年才出生,還在繈褓之中,生在淤泥村這地方,取個慕雲這樣閑雲野鶴的名字,李木匠已經看淡功名,有種心灰意冷的寓意。


    名成廣陵,青年是望野江山,中年不得誌卻有慕雲。


    這不正是李木匠的一生?


    李木匠雖從未提及他的名字與來處,但他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如此猜測,好看的李家娘子,天罡榜的高手胡塑為何心甘情願拜在其門下,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門外的雨嘩啦啦的,越下越大,驚雷在頭頂炸響。


    鍾鳴心中感慨萬千:“李建業,你藏得好深啊!這一躲,從洛陽城躲到了新唐的邊陲小城。”


    ……


    這場雨又下了一上午才停。


    烏雲散去,雨後晴空水洗般明亮。


    鍾鳴踩踏在鄉間泥濘的路上,雨後的淤泥村名副其實,又開始飄蕩那種淡淡的腥臭味,鍾鳴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他要去的地方,是李木匠的家中。


    暴雨過後,村民們都出來院中活動,鄰裏間拉著家長裏短。


    盧大樹家中,文巧巧正抱著孩子在院子裏溜達,看到鍾鳴後笑著招呼道:“鍾先生,您這是去哪?”


    回頭一笑,鍾鳴沒答話,繼續往前走。


    看著鍾鳴的背影,文巧巧皺眉嘟囔:“今日先生好怪,笑的時候眉頭都皺成團。”


    誰都能看出鍾鳴有心事,平日裏喜行不於色的鍾鳴,今日是心事重重。


    文巧巧回到屋中,趕緊招呼道:“孩兒他爹,你趕緊把那隻山雞哪來?”


    “拿雞幹哈?你昨日不是才喝了雞湯,今日又要喝?”盧大樹撓著頭從床上爬起來。


    “叫你拿你就拿,這麽多廢話!”


    踢了腳盧大樹,文巧巧從他手中接過那隻山雞,將孩子交給盧大樹,提著雞向鍾鳴家中走去。


    先生心情不好,自然要吃點好東西補補,累壞了先生,淤泥村不就塌了半邊天?


    那邊鍾鳴已經走過了村子,來到村子東頭,恰巧孫落蓮在院中坐著發呆,她看到鍾鳴向這邊走來,先是一喜,隨後眉頭又緊皺。


    幾日前,村中來了三位客人,一位帶孩子的男子,整日彈琵琶,擾得大家睡不著覺。


    孫落蓮卻不是很在意那人彈曲子,她還時常跑到院外去聽,她感覺那曲子很好聽,比之前郭先生說書還有意思。


    還有一個女子,很漂亮的女子,起先聽聞那女人貌若天仙,她還不信,後來有日清晨孫落蓮偷偷跑到鍾鳴家中看過,才信了那女子漂亮。


    那已經不能用漂亮來形容,簡直是如狐媚般誘人。


    隔壁的李家嫂嫂都不如她漂亮,這讓孫落蓮很失落,失落到自卑的程度。


    原來在邊陲城,孫落蓮是十裏八鄉公認的水靈姑娘,多少戶人家惦記著來孫家提親,孫落蓮自認為自己容貌不差,可在那女子麵前,自己就像是野鴨與天鵝的區別。


    最主要的是氣質,那女子身上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卻又讓男人升起征服欲望的氣質。


    一個這樣的女子住在鍾哥哥家中,孫落蓮難免胡思亂想,村裏人最近也開始嚼舌頭:鍾先生家中住的那女子生的真漂亮,一看便是大家閨秀,跟鍾先生正般配,真是金童配玉女。


    鍾哥哥難道真的是從外麵找了個媳婦?


    想到這裏,孫落蓮的眼眶裏又有淚珠打轉轉,她極為後悔,之前沒把話說明白。


    在孫落蓮皺眉思索的時候,鍾鳴已經走到籬笆小院外,他似乎沒有注意到坐在院中發呆的孫落蓮。


    孫落蓮幾欲抬手,想要叫住鍾鳴,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


    鍾鳴也為駐足,徑直走入了李木匠的院中。


    旁邊院落的孫落蓮傷心失神,竟然開始偷偷抹眼淚。


    正是癡情的年紀,又是多情的女子,一往情深孫落蓮,幾時又能提起信心,與那天仙女子一較高下?


    這邊鍾鳴已經敲響了李家的木門,跑來開門的是李望野,他抱著鍾鳴的大腿便開始喊:“鍾鳴哥哥。”


    鍾鳴強扯出笑容問道:“望野,你爹在家沒有?”


    “鍾鳴哥哥你等著,我這就去叫我爹爹。”


    李望野跑到內屋,外屋那位李廣陵一如既往的讀書,隻是這次他換了本很少見書籍《士子百家》,其中講述了諸多前陳士子大家的傳奇曆史。


    李廣陵讀書很多,也讀的繁雜不一,他很好學,是塊讀書的好料子。


    衝著鍾鳴拱手見禮,李廣陵便又低頭去看書。


    本來有幾分火氣的鍾鳴見到這二子,心中的火氣已經去了大半,如今隻剩下深深的無奈。


    不多時,李木匠披著長袍從內屋走出來,他笑道:“這雨後的風就是清爽,竟然能將鍾先生吹到我家做客。”


    鍾鳴沒有笑,他冷漠拱手道:“李建業,我今日是有事相詢。”


    李木匠的笑容僵了下,隨後恢複如常,他伸手示意鍾鳴往外走:“鍾小子,我看這雨後美景少見,不如邊走邊聊?”


    “好。”


    順應著李建業的意思,兩人並肩而行,走出李家小院。


    剛出小院,胡塑便從他家中走出來,胡塑手裏提著那把白布包裹的擊星玄鐵弓,虎視眈眈望向鍾鳴。


    鍾鳴似是沒有看到胡塑,隻是往前走,李建業則是擺擺手道:“我與鍾小子隨意走走,你別一副是逢大敵的模樣。”


    猶豫片刻,胡塑才轉身回屋。


    方才他在鍾鳴身上感受到澎湃湧動的戰意,不似殺意那般濃烈,卻也是對李家人針鋒相對的感覺。


    若不是不能違背李建業的意思,胡塑當場就要拉弓射殺鍾鳴。


    雨後的道路一貫難走,李建業和鍾鳴走在鄉間小路上,向北而行,那裏有座小山坡,能看清楚淤泥村的全貌。


    鍾鳴幽幽道:“李建業,我並不想跟你兜圈子,今天我想勸你居家搬離淤泥村,我們廟太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看來你全都打聽清楚了,是楊延朗回來了,他告訴你的?”


    似乎很冷,李建業將習慣披著的長袍穿上,他嘴邊是苦笑,眉間亦是愁苦。


    鍾鳴搖頭:“你也許還不知道,昨夜洛陽城皇宮裏傳出昭告,前太子李建業已病逝,秦王李世成繼位太子,想來不久將會成為新唐的第二位帝王。”


    身形微微一頓,李建業呆滯片刻,他長歎一聲道:“二弟做到了,他果真做到了……


    也是必然的結果,本來就是他打下的江山,這新唐,該是他的。”


    “你已經是死人,淤泥村不歡迎死人,你不走,早晚給村子帶來滅頂之災。”


    話鍾鳴說的很強硬,這是他必然要討到的結果。


    李建業苦笑,快走幾步追上鍾鳴道:“我先給你講個故事,你再做決定?”


    作勢要轉身,鍾鳴想往回走:“我沒興趣聽。”


    李建業忙拉住鍾鳴,拱手向著鍾鳴行禮,低聲道:“請鍾先生一聽,我講完自當離開淤泥村,不給淤泥村帶來半點災禍。”


    這位昔日的新唐準帝王彎腰在自己麵前,再下一步,便是要跪倒在地。


    鍾鳴感慨之餘,心中有些軟了,李建業終究是淤泥村的人,即使現在要趕他走,也抹不去他為淤泥村做過橫梁,做過矮凳的事實。


    轉過身,鍾鳴繼續往前走:“你是李家太子,我可經不起你這一拜。”


    “前太子,已死的隱太子而已。”


    李建業笑得越發苦澀,他緩緩開口講起了一段新唐李家不為人知的秘聞。


    早在新唐建國之前,李建業便是太子之位,自古以來,無論是帝國皇家還是平民之家,長子為大,繼承家業是長子的權利,亦是長子的責任。


    對於新唐李家來說,亦是如此。


    隻是李家這家業太大了,大到玄北螽州大半江山都是他家的基業。


    當年李建業作為太子駐守後方,二子李世成跟隨李淵南征北戰,麵上看起來,李世成有更大的汗馬功勞。


    那位小秦王十三歲便隨父親出征,待到新唐建國時,他已經二十五歲,大大小小的戰役他經曆了數千次,更是有為新唐打下數百座城池的豐功偉績。


    乃至戰爭後期,新唐三神將都要聽李世成的調遣,與陳武帝姬晏一戰,便是這位秦王李世成帶兵打下。


    征戰沙場十數年,到頭來,隻是一個秦王的王位,李世成非常不服氣。


    幾次李世成向李淵覲見,直言新唐是新天下,應打破成規,立賢不理長。


    立長還是立賢,一度成為新唐李家爭論許久的問題。


    直到那一日,東宮換崗之時,換下了李淵手下的天策軍,而是由秦王李世成手下虎賁軍接手。


    一場東宮嘩變開始,趁著夜色,李世成瞞著與娥嬋仙子論道的李淵,與自己的親哥哥李建業有一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廝殺。


    那日,夜色漆黑,濃霧凝重,虎賁軍無聲無息地包圍東宮。


    若不是胡塑恰巧與李建業促膝長談,恐怕李建業也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趁著夜色,李建業一家在胡塑的掩護下掏出洛陽城,一路向北行,在斷北山轉展向南,才能擺脫追殺。


    本意李建業是要向南進南漢境地,但考慮到南漢若是身份暴露更加凶險,隻能停駐在邊陲城。


    聽完這個故事,鍾鳴很是不解地問:“你一屆當朝太子,竟然沒有秦王勢大?即使你出了東宮,隱匿在洛陽城,待到天明,唐臻帝還能不管你?”


    “沒用的,當夜秦將軍出手破的東宮大門。”


    如此一說,鍾鳴恍然大悟,天下無敵的秦無敵,傳言一人可頂萬千兵馬,更是在朝堂上權傾朝野的天策將軍,他若是說要幫李世成,李淵也無力回天。


    這天下是姓李,可李家靠的是白玉京和新唐三神將。


    得三神將的歸順,得白玉京的扶持,便是下一屆的君王,無論他是長子李建業,還是次子李世成。


    這座江山早不是靠著文人的筆墨,皇家的威嚴而存在了。


    感慨過後,鍾鳴皺眉道:“你說的這故事與我無關係,與淤泥村更無關係。”


    “有,你是徐乾刀的兒子,秦雄是你的伯父,楊延朗是你的叔父,新唐三神將與你有幹係,我李家天下,就與你有莫大的幹係!”


    死死盯著鍾鳴,李建業看他的模樣,就如若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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