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在庭院內緩步獨行,天還是朦朦亮,庭院內除了花圃、假山和小徑,空無一人,小蟲子猶在嘰嘰咯咯的吟唱,空氣新鮮,景色古樸雅致。李然的心情卻不好說,捏著扇柄低頭默然走了一段路,在一株老槐樹下的石椅上坐了下來,把扇子打開呆頭看一陣,合上,再啪的一聲打開,如此反複數次,終究還是苦抿嘴角,將扇子擲於石桌上,呆看著一株小草歎氣。


    老槐樹上跳下一個白胡子老頭,赫然正是洪七公,原來他早起肚餓,去廚房弄了一隻雞吃,忽見李然在庭院幽魂似的亂逛,一條回廊,一段小徑來來回回數次,一把扇子開開合合,憔悴眉、呆滯眼,不複初見時的溫顏清亮,更不若昨晚力鬥金輪法王時的意氣風發,整個人似是丟了魂。


    洪七公啃著雞腿笑道:“小女娃肚子餓了吧。”


    李然仍舊瞪著小草,半響歎道:“洪老前輩,我從前聽過一首歌。”


    洪七公立即了然,想是小兒女情思,等著她柔柔婉婉來一段呢,半天卻聽她又問了一句,“洪老前輩,你還記得你第一次殺人是什麽時候嗎?”洪七公驚異的往少女望去,見她仍舊盯著那株無甚差別的小草,也不待他回答,少女又喃喃道:“。。。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人一定要殺。。。這個時代,人命不如草芥啊,這一路走來,我見過很多人,他們都苦痛的麻木了,活著沒有任何希冀,死了反倒是解脫。。。哼。。。為什麽文明遭遇野蠻時,如此不堪一擊。為什麽十年寒窗苦讀聖賢書的士子,隻知道膽小的在自家後院盯著女人一雙腳。國難當頭,反而是士子不恥的江湖草莽來精忠報國。何日,舉國上下,壯誌如鐵,橫江而過,長刀所向,燕雲十八地盡入囊中,驅韃子於萬裏,複我漢唐雄風,介時,中土之地,萬方來賀,嗬,那該多好。”


    洪七公抬眼望向東邊漸顯白肚的曙光,渡盡風霜的臉,有希冀,更多的是恨其不爭,隻能默然不語。李然嗬嗬笑了笑,站起身,拿起扇子,敲著手心,也望著東方,笑道:“這首歌,洪老前輩定然喜歡。狼煙起,江山北望。龍起卷,馬長嘶,劍氣如霜。心似黃河水茫茫,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恨欲狂,長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鄉。何惜百死報家國,忍歎惜,更無語,血淚滿眶。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黃,塵飛揚。我願守土複開疆,堂堂中國要讓四方,來賀!”一首精忠報國,李然隻是輕聲吟唱,小龍女的聲音本就清冷,沒唱出這首歌的魂。


    洪七公急道:“你這唱法不對,再唱。”


    李然輕輕笑了笑,直到洪七公瞪眼才繼續輕輕哼唱一遍。唱到第三遍時,洪七公附和而唱,歌聲雄渾,震的老槐樹嘩嘩作響,壯誌滿懷,直透雲霄。朝霞驟起,染紅了半個陸家莊,不少人縱身庭院,附和著洪七公的歌聲,從參差不齊到雄渾一調,最後一句“我願守土複開疆,堂堂中國要讓四方,來賀!”,久久回蕩在長風裏,唱盡男兒滿腔壯誌,正是萬裏豪情同日月,歌盡英雄。


    歌畢,洪七公哈哈笑道:“小女娃壯誌不輸男兒,老叫化交了你這個朋友。”


    李然輕笑道:“本以為我們早已是朋友,洪老前輩這話,真傷人。”洪七公怔了怔,摸著胡子訕訕的。李然瞧著樂了,隨即道:“不過,我決定原諒你了。”洪七公一時哭笑不得,暗道,這個小女娃若是不這麽喜歡奚落人,就更對他的脾氣了。


    李然端著扇子步入回廊,所見之人無不拱手道一聲龍姑娘,敬意滿滿,不複剛見時稍顯輕佻的打量。李然微笑著捏著扇骨一一微微彎腰點頭回禮,步履一點也不慢。終被人一句滿含激情的龍姑娘給驚得抬起眼,又是那個彈琴的公子哥兒,一身薄綢白衣,一把水墨紙扇輕輕搖,端的是風流倜儻,若是雙眼不那麽熱切,倒是很有範兒。李然頓了頓足,笑容未變,仍是輕輕彎腰點頭,正要抬步,卻見那人急切道:“在下程承俊。。。”


    李然見他紅著臉半天支吾半天,卻沒隻說了板角,暗道這人看起來一幅風流模樣,竟然不善言辭,真是怪哉,隻得笑道:“程公子有何見教?”


    程承俊臉更紅了,忙道:“見教不敢當,聽聞姑娘摯愛紙扇,在下有幸得趙子固親筆白描扇麵檀香扇一把,欽慕姑娘高義雅趣,特來贈扇,萬望姑娘收下。”說著,將身後的另一隻手攥著的紙扇輕輕展開,甚為寶貝小心模樣。扇麵僅兩隻白描水仙,筆致細勁挺秀,花葉簡潔幹淨,清而不凡,秀而雅淡,實為上品。李然不知趙子固是何人,但見程承俊對紙扇如此小心珍視,必是出自大家手筆吧。雖然水仙是傲嬌的代名詞,但李然偏就對這紙扇一見傾心,一時大為躊躇,莫名收人禮品,就算在現代也頗為不妥,更何況是在禮教甚嚴的南宋,李然捏緊扇骨勉強移開目光,笑道:“多謝程公子好意,既然都是好扇之人,公子自個珍藏也就是了,實不好奪人所愛。”


    程承俊臉色更紅了,失望的收起扇子,遠遠傳來其他人奚落的笑聲,程承俊憤然就要撕扇。李然急忙劈手就奪了過來,見扇麵無損,才鬆了一口氣。抬眼卻見程承俊已然飛身逃離,一邊大聲道:“姑娘既然收下了,就再沒有返還的道理。”


    李然幹瞪著手裏的扇子,若是追上去,恐怕更惹人口舌,隻得執於手裏,抬眼就見楊過遠遠站在回廊盡頭,目光直指紙扇。李然有點不自在的捏了捏水仙扇,緩步走了過去。


    楊過默不作聲往前走,李然暗暗偷瞧了幾眼,見他兀自深思,完全不搭理人。李然皺皺眉頭,然後微笑著與過路之人招呼,這八卦還傳的真快,一路走來,眾人多是盯著李然手裏多出來的那把扇子的。饒是李然再如何坦然,也覺得這把扇子咬手起來,捏來捏去,都很不適意,可是這扇麵實在是可愛的緊啊,舍得舍不得,好不叫人為難。這個程承俊就不會偷偷贈扇不成,真是傻的很。


    李然早膳也未吃,徑入房內,打開紙扇細細瞧了,慢慢搖了搖,最終還是收起來。出門卻見楊過仍然站在房門外,瞪著花圃深思,李然敲了敲手裏的扇子道:“好了,好了,那把扇子收起來了。”


    楊過偏頭看了一眼,掙紮了半日,還是歎口氣,沉聲道:“一起去用早膳吧,你昨晚未睡嗎?怎麽一大清早就在園子裏晃。”


    李然扇子抵著下巴,細思楊過為什麽不加師姐二字而用“你”,莫非收人一把扇子,讓古人這樣難以接受不成。不過,這把扇子她還就收定了,李然衣袖一甩,舉步就走,一邊輕笑著道:“昨晚有點失眠,不過,現在無事了。”


    楊過緊走幾步與李然並排,暗道,既然害怕卻為什麽不與我說呢,我就這樣不值得依靠不成,義父果然說對了,師姐隻把我當孩子。楊過攥緊手,頹然慢下腳步,望著前麵藍色衣袍翻飛的女子,他們都說她姿容絕色,誌存高遠,不是俗世女子堪比。可在楊過的眼裏,她就是那個喜歡躺在藤椅上悠閑曬太陽的憊懶女子,那個沉浸在書裏總是樂趣橫生的可愛女子,那個散步時喜歡講著小笑話的俏皮女子,那個沉默時也能讓人溫軟舒適的溫婉女子,那個臨敵時意氣風發的爽快女子,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她已經悄然潛入心底,從此樂她所樂,傷她所傷,做她喜歡去做的事。


    李然走入廊下,回頭卻見楊過扔在簷下呆立,不由疑惑道:“師弟,怎麽不走了?”


    楊過紅了臉,笑著跑過去,李然搖搖頭道;“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想些什麽呢,這麽認真?”


    楊過暗道,想你呢,但是口中卻道:“師姐還是穿藍衣好看。”李然隻是甩了甩袖子,腳步不停,她自然知道如今的模樣很美。


    兩人步入廳內時,眾人早已在用餐了,兩人趕緊走入座位坐下,李莫愁難得沒有一副冷臉,若有所思的望著麵前的粥,洪淩波和陸無雙倒是冷了臉,洪淩波默默的喝粥,陸無雙一雙眼卻在李然和楊過之間滑來滑去,歐陽鋒和梁彥一老一小肅然端正用餐,隻有張業朝四處望了望,了然的笑了笑,和李然道了一聲早。


    用過早飯,眾人都告辭而去,李然再次向陸冠英夫婦辭行,仍被力留下來,李然頗為疑惑,李莫愁已是不耐煩,張業急著趕去襄陽,但是在李莫愁那裏打了幾個轉,又說多停留一日就走,其他人沒什麽意見。


    晌午時分,郭靖和黃蓉請李然和楊過到了正廳,黃蓉一身織錦疊翠外裳,年齡並未給她留下一絲印記,隻添了一抹成熟的風韻,肌膚盛雪,晶瑩剔透,一雙烏黑的眼睛似是能看透人心,李然暗道,怪道金大俠筆下的她窮盡描述之詞,馮衡亦是如此品貌,無怪能讓黃老邪一輩子傾心不改。


    李然和楊過坐定,喝了一口茶,郭靖這才笑著道:“龍姑娘,過兒的父親當年與在下有八拜之交,楊郭兩家累世交好。”郭靖沉凝了一下,李然暗道,莫非要求親不成,按道理黃蓉是絕對不喜歡現在的楊過才對,有一個西毒歐陽鋒做義父,還又風度翩翩如他父親當年,黃蓉怎麽可能會同意將她的寶貝女兒嫁給楊過呢。李然暗瞧黃蓉一眼,果見她雙目閃了閃,但是望向郭靖後,又隻是溫軟一笑罷了,李然這才知道,原來竟是郭靖的執念呢。


    李然暗道,她如今是師姐不是師傅,不是楊過的長輩,擇婚的事怎麽說也要歐陽鋒這個正牌義父出場才對。是了,她現在是古墓派掌門,替師弟擇婚倒也使得。李然不想讓郭靖說出求親的話來,趕忙道:“師弟也經常感念郭大俠對他的照顧,原來你們楊郭兩家竟是累世交好。隻是我師弟對自己的身世卻是知之甚少,每每苦悶異常。郭大俠既是師弟的世伯,想來能對他言明了。”


    楊過忙真起身一揖到底,說道:“郭伯伯,小時我問我娘,我父親是誰,他是怎麽死的,我娘隻是哭卻什麽也不說,我以為父親是被人害死的,發誓一定要報仇,但是我娘卻說,我這輩子也不應該提報仇之事。如今我已經長大成人,分得清是非,若是我父親,真是,真是。。。請郭伯父全都告知我吧。”


    黃蓉神色大異,欲言又止,滿臉感傷。郭靖則默默不語,半響流下淚來,望著楊過緩緩道:“過兒,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盡。”黃蓉這時道:“靖哥哥,此事也與我有關,就讓我來說吧。”郭靖溫柔望了一眼妻子,阻道:“此事還是由我來說吧。”


    李然這時忙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楊過扯住她的衣袖,雙目祈求,低聲道:“師姐陪著我吧。”


    黃蓉也道:“龍姑娘請留步,此事雖是過兒的家事,但過兒終是貴派門下,也算是一家人,我們夫婦倆接下來所說之事絕無半句虛言,還請龍姑娘做個見證。”


    李然隻得留下,其實,她真不想聽這個已經知之甚詳的故事,但是黃蓉既然都這麽說了,想必是擔心楊過悲傷之時,必然還要提報仇之事,黃蓉雖然不怕,可終究會讓郭靖很為難,這個女子考慮什麽都很周到啊。


    郭靖將楊康的事一一道來,無一不具,倒是比一部射雕講的還要詳細,楊過異常安靜,隻是那雙攥緊而微微顫抖的手,卻終究瞞不了任何人。郭靖一說完,楊過什麽也沒說,站起身一步一步朝門外而去,黃蓉黯下臉來,郭靖滿臉頹然之態。李然忙站起身告辭,緊追上楊過,見他腳步虛浮,渾似無主之魂,跌跌撞撞的撞了好幾處假山、門角,最後終於進了他的房門,閉門就聽見隱忍的哭聲傳來,李然站在門外心下淒然,想起永世不能再見的父親,也掉下淚來。


    花廳裏傳來郭芙和大小武不停說話的嬌笑聲,李然歎氣拭去眼淚,在簷下的美人靠上坐下來,暗道,這個郭芙就是生來克楊過的,果見楊過在屋內砸了茶杯。


    楊過一直將自己關在屋內,李莫愁來瞧過一次,冷哼一聲走了,洪淩波來過幾次,又默默的走了,陸無雙隻在假山後靜靜站了一回,歐陽鋒卻沒來,梁彥來過一回,問了一聲,見李然隻是笑著說會沒事的,就默然走開。最後隻剩下李然摸著扇子在楊過房門外坐了一天,直到天黑,他才出門,李然立即站起身,聽見楊過說道:“師姐,我想出去一個人呆會兒。”說完就縱身朝莊外飛身而去,李然滯了滯,最後歎口氣,還是飛身追了過去。


    楊過跑了數裏路,來到荒無人煙的荒郊才跌坐在一塊岩石上,呆望著遠處一動也不動。李然隻得遠遠的站著,身旁的林子裏有一隻貓頭鷹叫的滲人,李然呆站了半響,見楊過沒有動靜。隻得走過去,坐到他身邊,問道:“你恨你父親,還是恨黃蓉?”


    楊過低頭半響才道:“我一直以為爹爹是一個大英雄,即使後來仍有疑惑,可我怎麽也不願意把他往壞裏想。”


    李然見他避而不答,暗道他果然還是恨黃蓉的,就算是楊康自己湊上去死的,畢竟還是死在她手裏吧。李然捏了捏扇骨,偏頭,緩緩道:“如果有一天,我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怎麽辦?”


    楊過道:“這是不可能的?”


    李然沉默一會單刀直入道:“你父親自幼生在王府,那個王爺完全把他當做金國的小王子教養長大,你祖母有很多機會將真情告知,他的師傅丘道長也有的是機會將事實說明,然而,他們都沒有說。忽然有一天,他才知曉原來王爺不是父親,那個寒酸的街頭賣藝之人卻是生父,這還不算,一天之內,生父和母親又全都死在他的麵前。。。他那時候才十九歲,驟然之間,什麽都失去,他該恨誰呢,那個仇人是他曾經敬愛著的父親,那個忽然冒出來的生父隻給母親帶來了覆滅。從那時起,他失去了一切。親情、身份、地位一夕之間全部消失,那些曾經的繁華似乎都是假象,過往的十幾年隻不過是一場夢,偌大世界他卻全無去處。這個時候他才十九歲,從一個身份尊貴、傲氣十足的王子降為什麽都不是的平頭百姓,這種落差,實在很難讓人忍受。”


    “哼,貪慕富貴。”楊過冷聲道。


    李然站起身無奈道:“如果是你,你會怎麽辦?”


    楊過恨聲道:“殺了那個王爺為父母報仇。”


    李然緩緩道:“可是這個仇人,給你指點過學業,教導過你為人處事,你生病了他會擔心,你學業武藝進步了,他會替你高興,你第一次騎馬,他在一旁仔細教導,你第一次同人打交道,他告訴你要怎樣處世,這樣的仇人,你還下的了手嗎?”


    楊過猶豫半響,想到師姐也曾經對自己這樣悉心關懷,他想也不敢想自己會拿劍去殺她。楊過終究還是不忿道:“他可以離開,離開所有的一切。”


    李然點頭道:“嗯,他確實可以。可惜你父親一生傲氣,在失去一切後,他想要的隻有權力。”


    楊過半響又道:“他辜負了我媽。”


    李然抬頭望著皎潔的月光,半響才道:“如果你祖母不是那麽柔弱該多好,如果你母親更聰明一點該多好。”


    “師姐。。”楊過頗為責備,李然知道他維護母親,笑歎道:“如果我是你母親,我隻會做兩個選擇,第一,將你父親徹底忘記;第二,比你父親還要聰明,還要厲害,武功高的可以將他隨意帶走,足夠聰明到讓他隻能跟著我的腳步走。”


    楊過不由笑了起來,若是母親真如師姐這樣,定然不會死的那樣淒涼,師姐曾說,她隻欣賞堅強智慧的人,其實她自己就是這樣的人。楊過沉凝半響,站起身道:“師姐,我知道你不想要我恨他。”


    李然拉拉楊過的衣領,歎道:“你恨不恨他,他都是你的父親,無論他的選擇如何錯誤,他已經用自己的死承擔了後果。我隻是想要你知道,你父親肯定也期盼過你來到這世上,他如果活著,肯定會將你保護的很好,他會教你認字、教你武術,他會像天下所有好父親一樣疼寵你。”


    楊過想,若是爹爹真能如此想,若是他真的活著,那該多好,眼淚再一次溢滿一筐,楊過偏頭躲藏,卻被李然拉著手道:“我的肩膀借你一會兒。”


    楊過猶疑一會,才慢慢俯身將頭擱在師姐肩膀上,卻沒有再掉淚,隻是靜默的擁抱,讓這份溫暖溫熱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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