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馳暉話聲既落,馬上便有好幾個黃紋青衣的巡天監之人起身而立,一個接著一個地大聲呼喝道:


    “大膽戴萬山,竟敢阻礙天子煉丹大業,還勾結江湖閑雜人等,居心不良!”


    “天子賜你職位,賜你宅邸,賜你吃穿,乃你再生父母,你卻不盡心為天子做事,活脫脫一條白眼狼!”


    “吃裏扒外,敵國給了你多少好處?”


    “如此目無天子,心無大虞。我看戴將軍很有可能本來就是西方涼國派來的奸細!”


    “的確有這種可能。我聽聞戴將軍從小一直在西涼狄州北海昆侖宗學藝,恐怕那時候就被策反了!”


    滿座江湖人士麵色俱變。巡天監竟扣下如此大的帽子,看來是要當場捉拿戴萬山了,不知戴萬山是乖乖順從還是奮起抵抗?若戴萬山與巡天監之人動起手來,自己又要如何去做?就連柳泉都神色詫異,想不到平日看上去和藹可親的同僚們,竟能一瞬間給別人羅織編排出這麽多莫須有的罪名來。


    人們紛紛往戴萬山望去,隻見戴萬山漲紅了臉,額頭青筋暴起,雙拳攥得死緊,身體不住抖動,連身下的椅子都椅腿彎曲,似乎下一瞬就要折斷。


    “你們……”


    宋霄實在義憤,開口欲要幫腔。商馳暉忽向著那幾人嗬斥道:“都給我住嘴!坐下!這裏輪得到你們說話麽?”幾名巡天監之人閉口不言,各自坐回原位,臉上卻無受到上司責備後應有的歉疚,還笑嘻嘻地互相望了望。


    商馳暉恢複了平和語氣,說:“戴將軍莫要因這些過激言論動怒著急。天子立法,明典正紀,不會冤枉一個好人,同樣也不會錯漏一個壞人。戴將軍又身為一境地方武官之長,要事繁多,我們又豈會隨便緝拿?”


    戴萬山的拳頭鬆開了,戴夫人和戴月呼吸也都變得均勻。眾人神情一鬆,整個會客廳氣氛緩和了不少。戴萬山盯著商馳暉,說:“商大人說了這麽多,想讓末將如何做?”


    商馳暉又一撚胡子,道:“既然戴將軍對暗縱勞工和私放罪犯兩樁罪責都認了,先給你三天時間來向手下武官把職責安排妥當,我則在道台府恭候將軍,屆時同往天京。”


    “末將明白。”


    戴萬山點了下頭。


    “那我們也告辭了。”


    商馳暉隨意向著堂上眾人一拱手,帶著巡天監一幹人等走出會客廳。戴萬山並未起身相送,會客廳一時陷入冷寂。


    出了將軍府後,又走了一段路,商馳暉忽開口道:“柳泉,別走在隊伍末尾了,到我身邊來。”正低頭走路的柳泉聞言抬起頭,快步跑到商馳暉身邊,問:“商大人有何吩咐?”


    商馳暉說:“你還繼續喚我商大人可就有些見外了,今日起你就喊我商兄罷,我喊你柳賢弟。”


    柳泉遲疑了一下,道:“好的,商兄。”


    商馳暉滿意一點頭,繼續說:“柳賢弟今日在將軍府,似乎對為兄的言行,不是很滿意啊。”柳泉忙道:“不敢。”商馳暉搖頭道:“有什麽不敢的?有不滿就直說。”柳泉張了張嘴,不知是說還是不說好。商馳暉一邊撚起胡子尖,一邊道:“我這可不是套你的話,而是想教導你。”


    “請商兄指教。”


    “你從一開始,就覺得我對戴月小姐很無禮,當揭她不願被人提及之事,對否?”


    “這……愚弟確實覺得有些不妥。她被擄走時的遭遇,說不定是一生陰影,貿然再提,逼她去回想當時情形,無異於再實施一次傷害,實在有些殘忍。”


    “你想法本沒有錯,但對錯並非絕對,而是相對。我故意提及此事,是要給戴萬山一家人當頭一棒,讓他們知道巡天監可不會在乎他們的感受。如果一開始太有禮節,他們嘴上謙虛,心裏說不定不把咱當回事哩。”


    “唔……”


    “還有,你是不是覺得,為兄和其他人,因為兩件明明可以說是疏忽職守的小錯,卻給戴將軍扣上了大罪,過於小題大做?”


    “是的。”柳泉回想起方才情景,忍不住道,“刑律苛責,本非壞事。但過於放大小事,動輒上綱上線,則有損天子威嚴,朝廷威信。如果此類事太多,百姓們人人自危,恐對朝廷的名聲,有不好影響。”


    商馳暉咧嘴一笑,說:“百姓怎麽想,朝廷不在乎,朝廷隻需要百姓聽話。”


    柳泉一怔:“商兄,你可不能如此說!古人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千萬不能小覷人心的力量。”


    商馳暉搖了兩下頭:“賢弟,你讀書太多,腦袋都壞掉啦!我看你是燕天師的師侄,未來大有前途,才好心指點你。換了其他木頭腦袋的人,哼,我早把他們打發去山賊肆虐之地挨刀子咯!”


    柳泉不語。商馳暉接著說:“滿朝文武,我唯一欽佩之人,便是燕天師。論武,燕天師是你們行雲書院走出的書劍一道佼佼者,九州少有並肩。論文,燕天師更是三十年前的金科狀元,才情曠古爍今。如此文武雙全,還曾立下平定魔教之亂的不世大功,放眼天下,再無第二人。又急流勇退,辭去國相之位,轉任天師,專心煉製長生天丹。自古名臣能將少有善終,唯有燕天師受天子寵信至今,我願稱天師古今第一人。”


    柳泉愕然道:“沒想到商大人如此推崇師叔。”


    “那是自然。可惜我才情有限,無論文武,不及燕天師十分之一。當不了天師第二,便隻好做天子最忠心的狗。”商馳暉歎了口氣,神情卻不見一絲失落,“好人難做,忠犬易當。不需要為主人考慮太多,舔得主人開心高興,就是好狗。做狗沒什麽丟臉的,這世道,人不如狗。貧者天下無立錐之地,天子之狗卻能身著朝服出入金殿。”


    說至此處,商馳暉見柳泉麵色愈發難看,轉而道:“賢弟或許現在會不服氣,那是你在書院裏過得太順當。每個人年輕時,都曾將自己想得自己豪氣幹雲,百折不撓。可真曆經江湖風波,到了二者選一之時,做出的選擇可就……”到這頓了頓,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又說:“為兄不及你才學廣闊,隻知有句俗語叫‘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望賢弟自己思量。”隨即不理柳泉,加快腳步,大步往前。


    柳泉腦子裏混沌一片,腳步愈發慢了,被巡天監之人一個個超過,等到回過神來時,已不見任何同伴的影子。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有一個小販走過來拉了一下柳泉衣角,眯眼笑著說:“這位少爺,要不要買些胭脂水粉送姑娘?”柳泉看向小販,隻見他麵相還很年輕,眼角嘴角卻皺紋遍布,不知是得了什麽病,還是每天笑得太多,擠出來太多細紋。小販見柳泉不說話,笑得更燦爛了:“少爺?我家賣的腮紅最為鮮豔,配膚冷皮白的姑娘再漂亮不過,您買一盒還是兩盒?”


    “兩盒罷。”


    柳泉從懷裏摸出兩塊碎銀扔給小販,又從點頭哈腰道謝不已的小販處接過兩個小小的紅盒,揣進懷中,繼續木然走在大街上。


    將軍府,戴夫人給眾人講起了前幾天回娘家聽說的趣事,有“月兒舅舅買了頭驢,和駿馬拴在一個槽上,晚上竟尥蹶子踢斷了駿馬後腿,然後被外公宰了吃掉”,還有“附近村裏一頭母豬不知怎的上了樹,還卡在樹杈上,村人們弄不下母豬,幹脆一把火燒了樹,做成了烤豬分而食之”,本來已經冷寂的會客廳,逐漸有了不少歡笑,最後滿堂熱鬧,仿佛巡天監的人不曾來過一樣。戴萬山不時跟著幹笑幾聲,然後又陷入一陣憂慮。


    這時,黃胡子將軍回到了會客廳,說:“嫂夫人,兄弟們已經按你吩咐把桌椅好了,不知什麽時候開飯啊?”又看往左上首,道:“我以為巡天監的大人們也要留下來吃飯呢,原來已經走了,白多搬了二十多把椅子。話說,我剛才在後院看到了一個女子,好像禦劍堂的應海蘭,她什麽時候來的府上?”


    戴萬山說:“昨日應大人與另一位南山兄為緝拿伐竹客與采茶人而來,已在本府住下過了一夜。可惜我三日後就要北上天京,無法配合他們行動了。”


    廳中鄭吉通忽然插話道:“不對啊。昨晚我與師父住在了本城天臨客棧,那位應海蘭大人房間就和我們同層,我還見她要客棧夥計去幫她買香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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