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大新王朝一統九州,從此天下同貨幣,同度量衡,同語言文字,九州萬民花一樣的錢,用一樣的秤,寫一樣的字。但說話上,九州至今依然有著不同口音。那些自幼浸淫在標準語言環境裏的人,說話自然字正腔圓,但大部分人一開口,就辨別得出是哪個州的來。


    那道喊聲,洪辰一聽就不是羌州人的口音,尤其說“病患”一詞時,“患”字應以前鼻音發出,卻被說成了後鼻音,像“晃”一樣。九州之中,這種前後鼻音區分模糊的,當屬雲州地界。雲州人常把“金子”說成“鏡子”,把“上墳”說成“上風”,把“姓陳的”說成“姓程的”,如此等等。“銀鷹”在他們嘴裏,就會變成“迎鷹”,“嚶嚶”這樣的發音。


    一個雲州人何以稱呼銀鷹部落的老醫師為老師?洪辰心生好奇,向著說話方向望去,頓時大吃一驚,禁不住道:“馬大夫?”


    正在厲聲斥責兩個打架者的人聽到聲音,也朝著洪辰看來,臉上頓露詫異激動:“啊呀,是你?”隨後就往洪辰這兒走。


    雷飛鳳見狀,問:“老師,你認識那人?”


    “認識。”洪辰言語間已經放下烤饢,站起身來,和來人互一抱拳,道,“馬大夫,好久不見!”


    “馬大夫”並非別人,正是烏雲城斷玉堂的抓藥大夫,“七殺神槍”查雨歸的弟子,馬四海。他頭發已從發髻紮成了草原牧民的辮子,衣裳也從長衫換成了皮袍,本身樣貌身材又很粗獷,看上去就是一個草原猛漢,但一開口就是雲州口音:“呀!小兄弟,上次一別,得四五個月了罷,你怎也到羌州來了?”


    “唉,這可就說來話長,一時半會兒也講不清楚。”洪辰輕歎一句,又問,“在裏麵給人看病的,可是查神醫?”


    馬四海點頭:“正是查老師。”又瞧了一眼雷飛鳳,問:“這個小娃娃是與你一起的?你帶他來看病?”


    雷飛鳳頓時不樂意,開口道:“媽……馬大兄弟,我是天穹上的飛鷹,草原上的奔狼,不是什麽小娃娃,更沒病。”本來想說“馬勒個巴子,你才是小娃娃,你才有病”,但又尋思是老師熟人,更是看病老醫師的弟子,便忍住不罵。


    洪辰搖頭道:“不是他病了,是我病了。”


    “啊?”


    馬四海驚詫不已。他曾在船上親眼見洪辰身上傷口迅速自愈,又目睹洪辰武功幾乎與天下頂尖的劍客羅輕寒平分秋色,知曉這等境界的高手,體內經脈髒腑自有內力護佑,幾乎百邪不侵,常毒盡免,生病比死都難。


    “連你都會得病,這病看來不簡單。”馬四海又道,“我這就帶你去找老師看看。”


    洪辰擺手道:“這病已經兩個月了,也不急於這一時。前麵還有這麽多人,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和輕重緩急。既然是查神醫,我相信他醫術。馬大夫,你先去忙罷,也不用跟查神醫說我來了。”


    “也好。小兄弟你耐心等著,別看這會兒人多,老師治病很快的。”


    馬四海暫別洪辰,回去照看其他病患。而方才扭打的兩人,這時也終被人勸開,一個進去看病,另一個憤憤走了。


    雷飛鳳問洪辰:“老師,裏麵那人真的醫術很高明?”


    洪辰道:“自然。我親眼見他把一個四肢都被折斷的姑娘給醫好,如今那姑娘估計已能行走自如了。我這點小病小症,他治起來肯定更不在話下。”但話這麽說,不過是給雷飛鳳和自己一個安慰,心中說到底還是存著不安。


    果然前麵隊伍人數在迅速變少,病患們進去多了一兩刻鍾,少了也就幾十息,很快都能神采奕奕地出來。等到前麵兩人進去再出來時,洪辰見到其中那個跛子腳上打了一圈灰白膏泥,被另一個人扶著走出來,而那心髒有病之人常年臉色蒼白,這時臉上竟多了絲血色。


    雷飛鳳見這兩人病症有的治,更信裏麵神醫回春之術,暗道等老師病好了,一定要央著他學來內功。


    洪辰進了醫堂,正與查雨歸四目相對。查雨歸也和馬四海一樣,換成了徹頭徹尾的草原人裝扮,沒多少頭發的禿腦殼也顯得沒那麽滑稽了,看到洪辰以後,神情和先前的馬四海一樣驚奇:“你,你怎也來了?”又望了望洪辰身邊:“你那同伴呢?”


    “他沒在。”


    洪辰不願再提季茶墜崖之事,隻將自己患病之事和查雨歸說了個大概,講了講前後症狀及期間飲食。


    查雨歸開始給洪辰把脈,一旁馬四海皺著眉道:“就算你吃了不該吃的東西,過了這麽多天,要麽發展成重疾,要麽自愈,沒道理不好不壞地這麽吊著。但倘若是尋常傷風,也更不會如此。”


    查雨歸隻把了不到百息的脈便將手放下,搖頭道:“你沒病。”


    洪辰訝異道:“怎麽會沒病……我已經咳嗽了兩個月。”


    “你這不是病,是練功出了問題。”查雨歸道,“是你真氣內力運轉停礙阻滯,才讓你身體上發生變化,而不是身體變化引起內力流轉不暢。”


    雷飛鳳瞪大雙眼:“老頭子,你可別瞎說,我老師內功牛的一批,隔著幾丈遠都能把鳥兒給砍下來,怎麽會練功出錯?”


    洪辰皺著眉道:“查神醫……你能看得出,問題出在什麽地方嗎?老實說,我平時不曾練功,隻有動武之時,內力才會調動起來。於理來說,不應出什麽岔子才對。”


    查雨歸又問了洪辰發病之前與什麽人交過手,動武之時是否被人以內力所傷,洪辰也不瞞:“我交手的人裏,有神仙山莊寧采榮蓉夫婦,鎮海宮伍亦思,雲墨派劉世良宋霄,天涯閣方慎,九劍天衛周吉力孫蘭溪應海蘭,雲州雲默軒……對了,前一天我還曾與趙燎原,林天寒,呂素縑三名高手動過手。”


    隨著這一個個名字從洪辰嘴裏出來,查雨歸和馬四海神色變得越來越精彩。這些人無一平庸之輩,盡是當世大俠,甚至還有“刀帝”這等天下頂尖的人物。及至洪辰說完,馬四海忍不住道:“你是去做什麽了?要和這麽多人動手?”


    “我去殺虞國皇帝了。”洪辰見醫堂裏沒有旁人,便如實相告,“可惜虞國皇帝身邊有一名會飛的高手,我沒能殺了他。”


    馬四海驚得胡須吹起,查雨歸總是睜不大開的雙眼這時瞪得比鈴鐺還大,雷飛鳳也才知道自己老師竟幹了這等大事,又驚又喜:“窩草,老師你好牛批!”


    查雨歸師徒總算平靜了一點,心中疑惑也即消除——難怪這家夥要逃到羌州來,原來是刺殺虞國皇帝失敗!天州,雲州,海州,都將無他容身之處,隻有到西涼國,才能擺脫虞國緝捕。


    洪辰接著道:“至於內傷,我應當沒受。最起碼當時沒有任何不舒服。”


    查雨歸又問:“你當時運功用刀,有其他什麽特殊感覺嗎?”


    洪辰憶起那時情狀,道:“我平時使刀雖連貫自如,卻不似那兩次一般肆意盡情。我感覺到刀法發生著不自覺的變化,每一刀盡為烈火般的攻勢,連體內江河流淌般的力量,都變熱了。”


    查雨歸沉思了一陣,道:“我有一個猜測。”


    洪辰問:“是什麽?”


    “我內功境界遠不及你,隻是憑經驗和以往聽說之例來猜測,不敢肯定。”查雨歸緩緩道,“達到極高境界的宗師們,對內力之掌控爐火純青,但有些人由於各種各樣原因,有深厚內力,但不知如何運用,生生錯誤使用出來,反而容易損傷自身。而你並不是不會使用內力,隻是你改變了內力的運用方式,但這又和你既已修煉的武功產生了衝突……說得明白一點,這就好比,一個用刀高手,突然有一天來使劍,但他自己身體還是習慣用刀,許多動作都是並非劍法,而是刀法發生了點改變,而劍比刀多一麵刃,用刀法來用劍,難免有傷到自己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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