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世間的陰差陽錯從未停歇,我和蘇蘇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恩斷義絕。


    倏忽百年,我仍然記得那天。


    時間分毫不差,在蘇蘇盛裝之後,我帶著迎親的隊伍就來到了楊府的大門外。


    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


    躑躅青驄馬,流蘇金鏤鞍。


    齎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


    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


    從人四五百,鬱鬱登郡門。


    這場盛大華美的迎親,千百年後依舊會被仙家們津津樂道。


    從旁觀者的目光去看,馬車從街頭排到街尾,井然有序,路旁鋪灑著數不盡的玫瑰花,寒風卷著花香刺得人頭直暈。


    就連迎親路過的樹上都係著無數條紅綢帶,路旁皆是維持秩序的冥府士兵,湧動的仙家絡繹不絕,比肩繼踵,個個皆伸頭探腦去觀望這千年難見的盛禮。


    放銃,放炮仗,大紅燈籠開路,沿途一路吹吹打打。


    後來的流程,其實,我也已經記的不太清了,隻記得蘇蘇被我八抬大轎的接走了,


    兜兜轉轉,迎親的人到了冥府。


    我的蘇蘇蒙著蓋頭,蓋頭下依然是我魂牽夢縈的容顏。


    “蘇蘇,別怕。”


    “阿瑜……”


    心頭千言萬語,我和蘇蘇不知從何說起。


    “等拜完了天地,就要開始祭禮了。”


    “好。”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送入洞房!”


    那是月老言蹊的聲音。


    沒等蘇蘇開口說話,我直接抱起了蘇蘇,周圍都是起哄的聲音。


    “各位仙家先去往祭台等候!”


    在月老言蹊的主持下,眾仙家笑著前往設忘川河上的祭台,把大好的時光留給了我們這對新婚的夫妻。


    昏暗的新房內繡花的綢緞被麵上居然鋪著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寓“早生貴子”之意,它們鋪成了一圈圈的心形。


    龍鳳花燭默默的燃燒著,我抽出先前藏在靴靴中的紅紙裹著的快子。


    我躊躇了一下,手也微微地抖著。


    燈火葳蕤,仰起頭看,我似乎有些近鄉情怯,但還是將蘇蘇頭上那張蓋頭帕一挑,挑起了那蘇蘇親手繡的蓋頭,把它搭在床簷上,一陣粉香往我的鼻端撲來。


    “蘇蘇……”


    清風明月,朗月入懷,我再一次伸手接住了自己的月亮。


    ……


    天下間的所有事,陰陽自分,道有輪回。


    冥府的陰婚大祭,敬天、敬地、敬陰陽。


    祭壇設在忘川河上新化的山峰之上,縹緲的雲霧間,全是冥府的員工以及前來觀禮的各路仙家。


    我坐在居中的神座上,右手邊的鳳座台空置著,正等著蘇蘇的到來。


    判官崔蒔偷覷我的神色,見我並沒有要詢問的意思,趕緊站起來清叱一聲:


    “禮啟!"


    空曠的祭台之上,酆都大帝和十殿閻羅分八卦之位而站,手中法印同時張開,祭台上就出現了一隻巨大的輪盤圖形。


    這便是往生輪盤,不僅掌凡人輪回,更是連通六界的至高法器。


    往生大陣一旦鋪開,將會一點一點把祭品的元神抽離,化為靈力送進承載容器。


    從此,祭品便會成為天地間的一縷塵埃,在這六界中無跡可尋,卻又重獲新生。


    陣法落成,像是某種複雜而神秘的圖騰。


    白玨白瑾越眾而出,以忘川為媒,奈河為聘,結成了一道魂力之牆。


    無盡的哭嚎隨風而起,傳進了眾人的耳朵,銀色的衣擺在雲層裏若隱若現。


    當雲收霧散,今日的主角已經站在了圖騰中央。


    我立時坐直了身體。


    蘇蘇換上了一身白色的祭袍,每一條織線上,都好像隱隱塗了落日晚霞,當她抬起手的時候,便灑落一地的餘暉。


    她的長發梳起一半,還是當日在灌江口成親時的那套金冠,腰間配飾了玉石雕刻的環帶,每一顆都是上選之物。


    長長的裙擺逶迤鋪開,用星辰凝成的花紋繡線層層疊疊,裁成了曲裾的形狀。


    山河社稷舞,是我冥府大祭的主要祭禮。


    這是一支莊嚴肅穆的舞蹈。


    揮袖間,原本純白的衣袍上瞬間出現了水墨色的山水紋樣。隨著蘇蘇的每一個旋轉擴散開來,在空中築起了連環變化的畫卷。


    山川河流,風雨雷電,草木花鳥,世間萬物依次而出。


    盤古開天辟地的千萬年裏,萬物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都不過是滄海一粟,渺小到尚不及指尖的一顆露水。


    天穹之上雷聲陣陣如戰鼓,落在腳下,漸漸地激烈起來。


    “敬告天地四方,陰陽乾坤……”


    一舞即畢,舉座皆肅然而拜。


    我振袖自座上翩然而降,落到蘇蘇的身前。


    咬破自己的手指,輕輕摁在蘇蘇的額間。


    現在想來,冥府之主的神血襯著蘇蘇那張白皙又盛妝過後的臉,紅到讓人覺得有些刺目。


    “陰陽交感,乾坤相合,禮成!。"


    我從來不知道,對著蘇蘇我的聲音會那麽冷。


    蘇蘇慢慢俯下身去,等著冥王蘇瑜的下一步動作。


    往生大陣的八角開始有卦位隱隱泛出金色光芒。順著刻在地上的凹線凝成光流,漸漸朝著中心的蘇蘇匯聚。


    就在蘇蘇轉過身,將要飛出陣法的那一刻,變故突生。


    往生大陣的底下忽然浮現出另一重繁複的紋路,強大靈力場從陣法中央爆發,瞬間擴散成一個圓頂形狀,將所有人罩在其中。


    有仙家最先反應過來,想要退出祭台,但是他們被牢牢的困在陣法裏,隨著靈力越來來越強,這些仙家感覺雙膝一軟,直接跪了下去。


    “怎麽會……”


    有仙家捂住胸口,直接咳出一口血。


    “今天,誰也走不了!”


    在蘇蘇驚詫的目光中,我加大了陣法的威力,一時之間,哀鴻遍野,所有仙家痛苦的捂著頭顱和胸口,身上的血越來越多,一點一點滲進了陣法的花紋之中。


    “阿瑜,快停下,你們在做什麽!”


    蘇蘇不敢相信,方才還是前來祝賀的熱鬧景象,轉眼就成了血色煉獄。


    “不!”


    一身華妝的蘇蘇親眼看著前來祝賀的仙家一個一個倒在了祭台的陣法上,有的魂飛魄散,有的化成了累累白骨,心裏滿是絕望。


    大陣還在繼續,不斷的吸收著天地間的靈氣,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都失去了護體靈澤。


    通過星辰之力,蘇蘇感應到了現在六界的慘狀,江河枯竭,山川崩裂,星辰開始墜落,天河之水倒灌人間……


    “救命……”


    “地震,怎麽會地震!”


    “爸爸,媽媽,你們在哪裏”


    “不要……”


    凡人無法承受世界崩塌帶來的毀滅性打擊,一時之間凡界烈火紛飛,山崩地裂,無數人類失去了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家園。


    “不可以!快停下!”


    讓蘇蘇更為絕望震驚的是,往生大陣吸取的靈力竟然全數流進了她的身體。


    “都是我的錯……”


    我的蘇蘇站在漫天血色中,眸中光華空洞無物,盛妝過的臉上不知何時沾染上了前來致禮賓客的鮮血,一身白色的祭禮服早已被鮮血浸染,伶仃蕭瑟中盡顯淒美。


    她看著站在祭台上的我,沒有流下一滴淚,本是我和她的大婚之日,可我卻算計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設下了往生大陣,所有前來致禮的仙家無一幸免,全都做了陣中亡魂。


    蘇蘇扯下發髻上銀色的鳳冠,精美繁複的鳳冠落在祭台上發出叮鈴脆響,越發襯的冥府幽森可怖。


    “無華姐姐,黑白無常,連你們也在騙我,對嗎”蘇蘇一步一步的走到祭台邊緣質問冥府眾神,放眼望去,祭台下肅立的冥府眾神皆是一身白衣素稿,哪有一絲喜慶的意味。


    “欺瞞你並非我等所願,這三十幾年的情誼也做不得假。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冥王於我們有恩,對不住了。”回應蘇小小質問的是黑無常白玨,站在他身旁的白無常白瑾一言不發。


    “這就是你說的白首不相離,可現在這又是為什麽”在其他人這裏得不到回答,蘇小小又把目光轉向了我。


    腳下是累累白骨,我飛身來到祭台中央蘇蘇的身前,輕輕地撫摸過她淩亂的鬢發,語氣溫柔繾綣,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千萬年的時光蹉跎,我想你回來。”


    “回來我一直都在你身邊,你到底想讓誰回來”蘇小小抬手拂落了我的手,往後退了一步,這樣的我她從未見過。


    其實,我也不知道,透過她,我到底在看誰!


    無視蘇蘇對我的冷漠,我抬手幻化出了一具被冰封的軀體,那是蘇蘇最為熟悉的身體。


    “精心騙了我三十幾年,就為了今天,對嗎”


    親眼看到的真相遠比蘇蘇在溯世書裏看到的更加絕望。


    “蘇蘇,再等一等,很快就結束了。”


    我想再次將手放在蘇蘇的臉上,可卻被蘇蘇躲了過去。


    “嗬嗬,你們一直都在騙我,若不是大夢三生,我真的以為自己死於三十年前,怪不得陰陽冊上沒有我的名字,和你們在一起的三十年裏,我根本沒有死!”


    蘇蘇一字一句的說出了遲來了三十年的真相,在那場夢境的最後,她看到的是自己死於一個月之前,也就是說她的靈魂困於冥府三十幾年,軀體躺在床上,做了三十幾年無知無覺的植物人。


    “我承認,我是使了一些手段,但你也很開心不是嗎”


    “開心用移魂大法奪走了我本來的人生,讓我的父母整整三十年照顧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這就是所謂的開心,是嗎”


    蘇蘇的情緒已經有些崩潰,她的質問回蕩在祭台上,顯得那麽無助又淒涼。


    “我們的情誼做不得假,你還記得嗎……”


    “夠了!都是借口!”


    我的話在那一刻,在蘇蘇聽來都是來自地獄的罪惡,她簡直大錯特錯!


    “蘇蘇,我們的婚禮還沒有結束,滿座賓朋還在等著。”


    我俯身撿起被蘇蘇掀落在祭台上的蓋頭和鳳冠,那蓋頭上的鴛鴦是她一針一線繡上去的,現在卻被她棄如敝履。


    “東風惡,歡情薄,本應是良辰美景,卻落得個鏡花水月。雪月風花唯有夢,若不得歡何懼死。”


    蘇蘇環顧四周,屍骸堆滿了整個黃泉,入目皆是滿目瘡痍,她笑的蒼涼:“滿座賓朋他們不是都在我們的腳下了嗎”蘇蘇一邊說著一邊化出軒轅神劍。


    “我蘇小平生最恨欺瞞,既然如此,那過往的情誼便都不作數了,我隻想知道你們設下這往生大陣究竟意欲何為”


    “待此陣功成,你自然就知道了。”


    “我不會讓往生大陣成功的。”蘇蘇手握軒轅劍用力一揮,整個祭台便被劈成兩半。


    “小小,陣法一旦開啟便不能停止,現在還差最後的主角沒有登場。”


    在蘇蘇滿是驚詫的目光中,我隨手一揮,祭台又恢複了原樣。


    “雖然不知這大陣的陣眼為何物,可你們費盡心思誆騙我,想來如若我死了,這陣法也會停止吧。”


    說完這句話蘇蘇便毫不猶豫的縱身跳下了無盡的忘川。


    “師尊!”


    我不可置信的撲向了祭台的邊緣,她怎麽能丟下自己,就像萬年之前一樣,“不可以,師尊不要再丟下我。”


    我真的沒有料到,平日裏可愛溫婉的蘇蘇,烈性起來,沒有痛哭流涕和哀婉纏綿。


    那燃盡煙火後空餘灰燼的眸子,淒婉的驚心動魄。


    是啊,我似乎忘了,她也可以執劍出征,護華夏安寧,這樣的女子,怎麽會甘心受別人的欺騙呢。


    我拚盡全力阻止,苦苦求索,全無半分冥王的氣勢,最後仍留不住我最愛的女子,也留不住最愛的師尊。


    我承認,蘇蘇成為渡魂人,終究是場陰謀,或許也是個錯誤。


    這塵封的注事,我以為她不會知道,他們可以做永生永世的神仙眷侶。


    可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後來的後來,蘇蘇被雲遐所救,那場“婚禮”之後,我隻見過蘇蘇三次。


    第一次,她來到冥府送我休書,我們一刀兩斷。


    第二次,她送亡魂輪回往生,收回了替身“蘇小小”。


    第三次,我察覺到蘇蘇的異樣,一開始,我真的以為和蘇蘇有了孩子,可冷靜之後,我知道,是我害了她,一個同心咒,造就了三界裏的異數。


    算好了時間,我趕往桃山,就讓我最後一次保護她吧,好在有驚無險,她因禍得福,成了準聖,也忘卻了前緣。


    也好,下一次見麵,我們,各自安好,餘生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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