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蛇過處,滿地狼藉皆被卷入腹中。


    那少年將軍拍了拍身上的幹涸的血液和塵土繼續廝殺,沒有人知道他從哪來,又去往何處,隻知道他好像一直在廝殺,從未停過。


    “這尺素城一看都要被攻破了,他還在守什麽呢”


    眾人饒有興致的看著少年將軍機械性的揮劍,並不知道他的執著。


    “功名利祿還是名垂青史”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家國都不在了,他要功名利祿有何用”


    “那就是名垂青史”


    “千百年後有誰能記得他”


    秋風蕭瑟,天低月冷的戰場上,眾人討論的如火如荼,那少年將軍的所思所想誰也猜不透。


    “走吧,往城裏看看。”


    看夠了荒唐一書,眾人不再留戀,直接往尺素城裏走去,千年相隔,不知是何種光景。


    預備弟子們各自隨意走進了路旁的酒肆裏,喝了幾壺寡淡的酒,吃了一盤讓尺素人久吃不厭的醬牛肉,默然跪在胡凳上,耳邊聆聽著酒肆中酒客們那帶些市井氣的調戲聲,還有那些下等歌姬趺坐在席上的俗不可耐的唱腔,眼望著酒肆敞開的大門外那悠閑而來又悠閑而去的行人。


    不過是回光返照的繁華罷了。


    “客官,你們要的酒來嘍!”


    店小二穿梭在大堂裏,不停替客人端了壺酒和幾碟下酒菜,麻利的放到他們麵前。


    “小二,一壺竹葉青。”


    來人是一位帶著麵紗的女子,舉手投足都透著優雅神秘。


    “好嘞!”


    小二在給她斟酒的時候還不忘多瞅了她兩眼,心道這位小姐看起來長得可真有氣質啊。


    二十來歲的樣子,露出的半麵臉看上去清秀白皙,一枚白玉簪子端端正正的束於黑發間,身上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白色袍子,披著一件同色的披風。


    這位小姐看起來什麽都好,偏性子怪了些,穿著打扮皆是幹幹淨淨的,偏背上背著一把滿是鏽蝕的鐵劍,實在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小姐不是本地人吧,好像從未見過小姐呢。”


    “我自邊地而來!”


    “那等蠻荒之地竟生得小姐這般俊俏之人,真是奇事啊!”


    小二聊得甚歡,突的她身旁的窗戶呼一下被吹開了,寒風卷著幾瓣雪花趁機撲了進來,店小二一甩肩上的帕子趕緊過去把窗戶關好,生怕把女子凍著了。


    一朵雪花剛好落在女子的眉間,她微微一笑,她笑的時候很好看。店小二往手裏嗬著氣,“沒凍著你吧”


    “喝著酒,哪能被凍著。”她笑道。


    “別人開店都要尋個熱鬧之地,你家客棧建於這荒山野嶺之中,一年到頭也沒幾個客人,這生意可不劃算啊!”


    “客官有所不知啊,把客棧建於此處是掌櫃的意思,掌櫃喜靜,不喜歡那些紛紛擾擾。再說了現在外麵亂得很,生意也不見得好,留在這啊怎麽著也能留得條命在。”


    女子沒再說話,繼續喝著酒。


    門口又掃過一陣寒風,簷下燈籠搖搖欲墜,僅有的一點亮光裏,“常安客棧”四個字在店招上抖動著。


    女子搖搖頭苦笑,如今戰亂四起,百鬼盛行,又如何能常安


    小二再次女子他斟上一杯小酒,道了一聲客官慢用,便轉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此刻坐在客棧的除了女子,還有好幾桌客人,有從城外來的預備弟子,也有其他人,客棧裏突然來了這樣一位古怪的客人,都時不時的往女子這裏看上兩眼。


    不過,女子並不在意這些目光,仍舊喝著她的竹葉青。


    其中一桌坐著四個將士模樣的大漢,他們好像在說著打完這一仗就可以回家陪老婆孩子了之類的話。


    另一桌坐了一對夫婦,婦人懷中還抱著一個未滿月的孩子,男子不斷的搖著手中的撥浪鼓逗得孩子咯咯直笑。孩子笑了,大人自然也跟著笑了。


    多幸福的一家三口啊。


    “雪停了!”女子喃喃道,她的聲音很小,小到隻有她自己聽得到,或許她也隻是說給自己聽。


    隻聽砰的一聲響,客棧大門洞開,客棧內頓時沉寂下來,所有燈火也被這番突如其來的動靜弄熄了。


    女子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火折子重新點亮了桌上的油燈,隨即又舉著火折子走到另外兩張桌前,自言自語道:“我幫各位把油燈點著可好”


    沒有人回答女子的話,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空寂。她倒毫不在意,隻是自顧自的將每張桌子的油燈都點了起來。


    隻是這燈明明隻是滅了一瞬,卻好似是滅了許多年,這一亮啊周圍卻隻剩下了枯骨一堆。


    沒吃完的飯未喝完的酒,以及還沒來得及長大的孩子都隻得永遠停留了過去的某一刻。


    她打點好行囊出了客棧,在客棧門前駐足回望。


    客棧內燈火依舊,隻是簷下蛛絲兩兩,柱腳上也長了些許蛆蟲,時不時會發出微弱的嗚鳴。


    就連那些預備弟子們都不見了蹤影。


    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她癱坐於地上,懷中抱著一具半腐的女屍,她正在一根一根的拔著女屍的頭發,嘴裏似是還在數著數。


    簷上的雪化了,啪嗒啪嗒的掉在了地上,本該是白色的雪水一瞬之間變成了血紅色。


    血水一滴一滴的滴在老太婆的臉上,她用那幹枯的手掌往臉上胡亂的抹了一把,反倒是越抹越髒了。


    她一轉身正好撞上一個老頭,他全身上下髒亂不堪,頭發亂如雜草,胡須互相打著結巴,小腿以下完全裸露。他抓著女子的手臂便問:“你見著我家鐵柱了嗎他說打完仗就回來的,可我在家等啊等,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


    他一遍一遍的掰著指頭,算著這永無止盡的日子。“你知道他在哪嗎你一定知道他在哪的,對吧!我要去找他,去找他。”


    一雙泛著綠光的眼睛從眼皮底下露出來,麻木,無神地瞪著他。“兒啊,我的兒啊,你在哪……”


    不等女子回答,老頭便哭著喊著跑了出去。


    突然噗通一聲,老人的腦袋竟從身體上掉了下來,重重砸進了土裏。他的嘴裏仍舊在念叨著兒子,而他的身體早已跌跌撞撞的不知跑到了何處。


    女子搖搖頭,這場仗注定是打不完了。


    天上隻有一彎月牙,近乎朔月。


    微弱的月光透過密布的雲層的縫隙間灑下,在地上畫出一塊斑斑點點的網。青黑色的霧霾朦朦朧朧地在地上像雲一樣翻卷。漸漸地,


    雲團向眼前逼來,還帶有一點朦朧的光,盡管非常微弱。雲團一步步接近,裏麵似乎有東西在動。那東西的輪廓也逐漸清晰起來。


    是無數的鬼魂。無頭鬼,骷髏鬼,長舌鬼,吊死鬼,獨臂鬼……飄飄搖搖,群鬼亂舞,所有的鬼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而去。每隻鬼手中都拿著一樣東西。這隻鬼拿的是人手,那隻手拿的是人腿,還有一隻拿著人頭,再有的拿著人的鼻子、耳朵、頭發、腸子、心髒、胃、牙齒、嘴唇……


    女子禮貌地退到一旁,讓鬼先行,眾鬼從她麵前走過,每一隻鬼身上都散發著陣陣腐氣。


    “七月十五,百鬼夜行,甚是熱鬧。”


    再前行,女子被攔住了去路,一群道人立在她麵前蹙眉。“施主莫要再前行了,從何來回何處去吧。”


    白袍道士們拄杖而來,嘴中念念有詞。


    女子垂眸半晌,繼而笑道:“我生來便攜風帶雨,毀天滅地,我若非要前行,你能奈我何”


    那些道士搖頭,道一聲“癡人,不可度,去也。”


    女子默然,目視良久。


    多年之後,女子又回到了尺素城下。究竟過了多少年,是千年還是萬年,她已記不得。


    她立於一枯墳前,墓碑上刻著尺素城少年將軍慕容天恩之墓。


    她本是將軍的佩劍,她是那嗜血的兵刃。


    可少年將軍慕容天恩好像並沒有人們想象中的無情。他所沾上的每一滴血都不過是為了早點結束這場慘烈的戰爭罷了。


    而她的名字叫做止戈,可這無盡的戰爭終是沒能如她的名字一樣停止。


    尺素淪陷,滿城將士戰死,全城百姓慘遭敵軍屠殺,一夜之間尺素血流成河,哀鴻遍野。


    “將軍,我尋遍了世間終是沒能找到你所說的太平盛世,反倒見到的都是百鬼夜行的盛景。莫不真是我給世間帶來了災難,是我把人間變成了地獄”


    說完女子化作了一把鐵劍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一陣輕風吹過,鐵劍應聲折作了兩半,一半埋進土裏,一半殘留於世。


    “我們,終於出來了嗎”


    許久不見蹤影的預備弟子們在將軍慕容天恩的墓前現了身,客棧燈滅的那一刻,他們便被困在了女子的佩劍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們陪著她行過草木炎涼,秋收冬藏,終於在最後一刻重見了天日。


    “你們可明白了”


    分花拂柳,草木年華,一半埋進土裏,一半殘留於世的那一刻把鐵劍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眾人最為熟悉的身影。


    是桃山的主人,昭仁顯惠無量赦罪賜福大慈尊,蘇小小。


    蘇小小看著眾人那驚詫不已的模樣,在眾人的麵前,非常少有地笑出了聲。


    眉眼彎彎,臉上表情鬆弛,手扶腰帶。像是三月的桃花,被山風一唄,撒下的片片花瓣,亂花迷人眼,那樣的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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