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可波拉斯沉默了片刻,最終開口道:“那不可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拿出點誠意來,別把我當傻子。”重獲自由的迫切願望最終占據了上風,那東西的重要性讓她強壓下心中的憤怒,口氣也相應軟化了一些。


    而這句話,讓方鴴明白了自己先前的努力沒有白費。


    他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按著胸口咳嗽了兩聲,一邊回答道:“咳咳,誠意是相互的,尼可波拉斯女士。”


    他先前插科打諢,當然不是為了賣蠢,而是為了讓對方認識到,自己也是對她有威脅性的。


    精靈遺跡一行之後,他早已認識到交易的原則是平等,完全弱勢的一方是沒資格與強勢一方談條件的。因為比起講道理來,人們的第一本能是選擇相信自己的強權。


    眼前的女人,遠比他在旅者之憩見過的那頭龍角所化的巨龍還要強大,雙方的實力差距甚至難於用懸殊來形容。這就好比說,你無法把塵埃與大象相提並論一樣,因為兩者本身並不在一個層麵上。


    隻是權勢並不僅僅在於力量的展現,還有許多其他可以借助的東西。譬如輿論、名望、信仰與認知等林林總總看不見也摸不著、虛無縹緲的產物。他在力量上自難以達到與尼可波拉斯相提並論的程度,但另一方麵,他卻可以利用對方的執念。


    對方被束縛在這個幻境之中三十年之久,可以想象她日複一日迫切地想要重獲自由的急切,而這種可能性現在與馬紮克給他的這個小小的包裹內的東西聯係在了一起。


    因為某種特殊的緣故,她似乎不能從他身上奪走這東西,而即便是殺死他,因為艾塔黎亞特別的規則,也未必一定成功。


    方鴴賭的是她不敢輕易作此決定,因此才會說出那番話來加重她判斷的負擔。


    而他成功了。


    兩者這一刻回到了同一起跑線上,而他甚至還可以進一步小心翼翼地作試探。


    他腦子已經完全開動了起來,猶如早些年在社區中分析各大公會完成過的那些經典的任務,先前的線索,邏輯與聯係清晰地這一刻呈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他當然從未寄希望於,尼可波拉斯會真正對其他人手下留情。


    他很清楚黑暗之龍是什麽。


    尼可波拉斯神色冰冷地看著他,心中十分厭惡,但又不得不開口:“你的意思是,想和我討價還價?”


    不遠處,天藍也輕輕握了一下姬塔的小手。姬塔有些好奇地抬起頭來看著她,法國小姑娘趁人不注意,悄悄打開一頁光頁在上麵輸入道:


    “艾德哥哥成功了一半。”


    “為什麽?”姬塔有些好奇。


    “談判最重要的是讓對方進入自己擅長的領域,尼可波拉斯放棄武力,也就等於放棄了自己的最大優勢。”


    姬塔若有所悟:“可馬紮克先生說過,尼可波拉斯也是一頭狡詐的黑龍,艾德哥哥真能騙過她?”


    作為一個談判專家,天藍興致勃勃地眯起眼睛。“這不重要,艾德哥哥或許笨一點,但在這個領域差距已經遠不如力量領域上那麽明顯。更重要的是,我想艾德哥哥一定另有辦法。”


    姬塔卻略微有些沉默,與無憂無慮的天藍不同,她內心之中隻有一個小小的目標——即追隨兄長的腳印,成為真正的選召者。


    可她捫心自問,自己真的能夠從那麽激烈的爭鬥之中脫穎而出嗎?和洛羽一樣,她也從來不敢有這樣的自信,誰又能有呢?


    她看著侃侃而談的少年,心中忽然有些羨慕與欽佩——或許那才是真正追逐夢想的人,沒有什麽能阻攔他的步伐。


    無論是星門,還是黑暗巨龍。


    而方鴴,的確另有辦法。


    他當然明白和一頭黑暗巨龍比頭腦也並不明智,但在交涉這一領域,頭腦並不是一切。更重要的是,信息差。


    他麵對的是三十年之前的尼可波拉斯的幻影。


    反過來說,尼可波拉斯麵對的是來自於三十年之後的自己。自己了解這三十年的曆史,但對方卻不知道三十年後發生了什麽。


    一個淺顯的道理,三十年前,這個世界上還沒有選召者存在呢。


    他假裝顯得有些猶豫地答道:“尼可波拉斯女士,如果你連一個討價還價的機會都不給我,我要怎麽才能相信你的誠意呢?”


    “誠意?”尼可波拉斯恨不得把這個字撕碎了燒成飛灰,她為什麽要對區區一個凡人展示誠意?不過她還是不得不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吧,但要把所有人都送出去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這種愚蠢的要求最好不要再讓我聽到。”


    “那我就實話實說。”方鴴小心翼翼地斟酌詞句。“一半的人,你把一半的人送出去,剩下的人留作人質,待到交易完成之後你再送我們出去。”


    尼可波拉斯僵硬地搖了搖頭:“不可能。”


    “那兩個人?”


    “辦不到。”


    “一個人?”


    “也不行。”


    方鴴歎了口氣,有點遺憾地看著對方,攤開雙手道:“尼可波拉斯女士,你讓我怎麽相信你?”


    尼可波拉斯臉上險些掛不住,她死死地咬著嘴唇,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除了這個之外,換一個要求。”


    在幾乎所有人都沒有察覺的一刹那,方鴴微微眯起眼睛。


    隻有希爾薇德看著這一幕輕輕一笑。


    方鴴微微思索了片刻,然後開口道:“那我希望尼可波拉斯女士能護送我的人前往市政廳,在那裏尋找辦法離開這個地方。”


    尼可波拉斯氣得渾身發抖,咬緊了銀牙,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答道:“不行。”


    “兩個人?”


    “……”


    “一個人?”


    “夠了,”尼可波拉斯怒火中燒地打斷他:“你是不是故意在找我麻煩?”


    方鴴楞了一下,大惑不解地問道:“啊?”


    尼可波拉斯好像意識道自己的失態,這才沉默下來,閉著嘴巴,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才再一次開口道:“除了這個之外,換一個要求。”


    “尼可波拉斯女士……”


    “我知道,但閉嘴——”她用欲噴火的金色眼睛看著方鴴:“我說過,除了這個之外,換一個要求。”


    “那好吧,”方鴴歎了一口氣,仿佛再一次讓步:“那我要求再簡單一些,讓其他所有人離開廣場。”


    “你竟說所有人?”尼可波拉斯冷哼一聲。


    “尼可波拉斯女士,我已經一再讓步了,要不我們再回到之前的條件?”方鴴故意威脅道:“或者一拍兩散,讓你殺了我們?”


    尼可波拉斯沉默了好一陣,心中的殺意與這個難得的機會此消彼長,時而鐵石心腸,時而又有些柔軟,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


    她輕輕出了一口氣。


    隻要拿到了那個東西,總有機會。而就算這個該死的人類反悔,這些人至少也走不出幻境。


    她磨了磨牙,才幹巴巴地吐出兩個字:“可以。”


    方鴴心下大定,但神色之間不敢表現出輕鬆的表情,隻對尼可波拉斯頷首行禮之後,馬上找來其他人。


    廣場上的其他人聚集起來之後,隻可惜漢森與他手下的人早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胡地也不見了蹤影。


    而艾緹拉顯得十分憂慮,看方鴴的目光像是在看自己離去的弟弟,一想到自己沒能阻止那一切的發生,她就心中滿是陰翳。


    尼可波拉斯,拜龍教,這些令人揪心的事物再一次浮出水麵,眼前的一幕像是昔日的重演。


    她沉默了好一陣,才對方鴴說道:“艾德,我和你留下來。”


    但方鴴完全沒聽出她的言外之意,隻搖了搖頭:“不必。”這時候的少年顯得得異常果決,與他在絲卡佩小姐麵前仿佛截然兩人。


    “不用擔心我,艾緹拉小姐,我可以複活的。”


    精靈少女沒有多說,隻神色憂鬱地看著他。


    “艾德哥哥,你不打算把東西給她?”天藍這才吃了一驚,再聊天欄中輸入道。


    方鴴這才回頭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果然看到尼可波拉斯支著耳朵在關注他們,以她的感知能力,他們就是用唇語交流在這個距離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但可惜的是,這位巨龍女士並不知道有一個東西叫做選召者係統。


    他這才點了點頭,輸入道:“我自有安排。”


    “我們去什麽地方等你?”希爾薇德言簡意賅地問道。


    方鴴有些意外地回過頭,看著這位貴族少女。


    後者對他微微一笑,淺藍色的眸子裏滿是信任的光芒,好像毫不懷疑他會最終脫險,並前來與她們匯合一樣。


    但他想了想,隻說了四個字:“跟著天藍。”


    然後他輸入了一行字給法國小姑娘:“去市政廳。”


    “為什麽是那裏?”天藍好奇地問道。


    姬塔也同樣看著他。


    “因為我猜,她去不了市政廳。”一行字浮現再聊天欄中。


    “什麽!?”天藍大吃一驚:“你怎麽知道的,艾德哥哥?”


    “我猜的,但相信我,可能性很大。你們到市政廳去等我,我很快就到,而且我猜,離開幻境的方法也能在那裏找到——”


    天藍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


    姬塔仔細地看了他一眼,黑沉沉的眸子裏有些小小的濡慕之情,仰著頭像是在看一座豐碑,那上麵有許多人的倒影。


    她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紅著臉小聲說道:“小心,艾德哥哥。”


    方鴴暖暖地一笑,衝這個小姑娘點了點頭。


    然後他才看向艾緹拉與希爾薇德,兩人皆向他頷首。年邁的騎士迪特克似乎想說一些什麽,但方鴴製止了他道:“這裏你最熟悉,迪克特先生,其他人缺你不可。”


    迪克特也看了看她,這才點點頭。


    方鴴與他們一一告別,包括帕帕拉爾人,然後才返身來到尼可波拉斯身邊。黑暗巨龍女士神色冰冷地看著他,問道:“完了?”


    “總得等他們離開吧,尼可波拉斯女士。”方鴴不在意地答道。


    尼可波拉斯也便閉上眼睛,仿佛一句話也不願與方鴴多說。但過了一會,她又睜開眼睛來用金色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方鴴一番。


    那神色,仿佛在計算應該從那裏開始,把這個該死的人類剖成兩片。


    方鴴被她看得渾身發毛,其他人離開之後,他也感到有些害怕起來,小心地問:“那個……我身上有什麽不對勁嗎,尼可波拉斯女士?”


    “沒有,”尼可波拉斯冷冷地答道:“隻是時光在我眼中飛逝,讓我能輕易看到死亡的模樣。”


    方鴴打了個寒戰,幹笑道:“那我一定活得挺長的。”


    “要是你膽敢騙我,再長也能變得很短。”尼可波拉斯一本正經地答道,同時心中默默補充了一句。“即便沒有,你也活不過今天晚上,我向蒼翠起誓。”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方鴴不說話,尼可波拉斯也自然繃著臉。


    但終於,尼可波拉斯失去了最後的耐心,這才再一次問道:“你打算拖到什麽時候,等到天亮,等我變成一具雕像?你以為我是塔納利亞的劣等巨人?”


    方鴴倒是有這樣的打算,不過也就是想想而已。


    他趕忙搖了搖頭。“那倒不是,隻是我還有一個要求。”


    尼可波拉斯怒嘯一聲,幾乎化作一陣狂風,方鴴一眨眼的瞬間,就感到自己一輕,又被對方捏著脖子提了起來。


    “你是不是真以為我拿你沒有辦法?”黑暗巨龍女士氣得渾身發抖,金色的瞳孔凝成一條細線,聲音比冰水還要令人寒冷徹骨。


    “我不是那個……咳咳,意思,請放我下來……咳咳,”方鴴這才體會到艾緹拉先前的感覺,感覺自己快昏死過去,趕忙拍打著尼可波拉斯布滿鱗片的手臂,虛弱地說道:“我……沒說不把東西給你,尼可波拉斯……女士,咳咳咳。”


    當最後一句話說完時,尼可波拉斯一鬆手,方鴴才重重地落到地上,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他難過地捂著自己的脖子,看著這頭暴力的母龍,趕忙從懷裏拿出那個包裹:“東西在這裏,但你總得先保障我的安全——”


    “你想幹什麽?”


    “我希望尼可波拉斯女士先退到廣場的邊緣去。”方鴴指了指一個方向:“然後我把東西留在這裏,你來拿東西,我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一陣短暫的沉默。


    尼可波拉斯眯起眼睛,嘲弄地看著方鴴。這個人類大概以為這就是安全的方法,但他永遠不能理解一頭黑暗巨龍是多麽強大,才會想到這個可笑的主意。


    他大概做夢也不會明白,從他到廣場另一邊的距離,足夠她殺死他一百次。


    她強忍住心中的嘲弄之意擴大為臉上的冷笑,板著臉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這個要求。“你最好別耍什麽小花招。”但還是例行警告了一句,才轉身向廣場另一邊走去。


    而方鴴同樣忍著心中的悸動,他看著尼可波拉斯一步步靠近廣場的邊緣,忽然之間,奮力將手中的包裹向一個方向一丟。


    他的動作哪裏瞞得過尼可波拉斯。


    “你找死!”黑暗巨龍尖叫一聲。


    她大概是沒想到死到臨頭,這蟲子竟然還敢涮自己一道。但腦子還算清醒,分得清主次,展開雙翼先向包裹被丟出的方向飛去。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這時方鴴一邊飛奔一邊用手一招,黑暗之中從一個方向忽然飛來一道金光,不偏不倚正好撞在包裹之上。


    包裹在半空之中一個折向,尼可波拉斯措不及防之下,竟然撲了一個空。


    而她再看過去的時候,剛好看到方鴴穩穩地重新接住了那個包裹。這一看之下,尼可波拉斯差點氣炸肺。


    她終於明白過來,而那個該死的人類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從沒打算過把東西給她。滔天的怒火頃刻之間燒盡了理智,她尖嘯一聲同樣再半空折向,向方鴴直撲而去。


    而這一撲,夾雜著滿腔的怒火,便再沒絲毫留手。


    在她看來,這個人類把每一個環節都想得很美好,但可惜,他跑得還是太慢了一些。慢到從他到廣場邊緣的這段距離,足夠她殺死他一百次。


    一聲低沉的風聲,向著方鴴席卷而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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