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人出列的同時,巴巴爾坦回過頭,口氣淡然地向方鴴介紹:“這位是守誓人一族的現任族長,瓦伊蘇伯爵。年輕人,我猜你應該與他們有一些關係——”


    守誓人一族?


    方鴴當即一愣。


    而老人看向這邊,微微一笑道:“叫我賽舍爾就可以了,艾德先生,你可能不認識我,但我已經認識你許久了。隻是在此之前,一直沒有機會見上一麵而已。”


    “我們正是龍之鄉的過客,想必艾德你已經從馬紮克那裏聽說過我們了。”


    “等等,你們是……”


    方鴴聞言大吃一驚,不是說屠龍者的血脈已幾近斷絕了麽?


    但老人像是看出了方鴴心中的疑惑一樣,這才笑著解釋道:“不必奇怪,我們不是屠龍者的後裔。”


    “什麽?”


    “艾德先生,我猜你已經從馬紮克那裏聽說過我們的故事了。那你一定清楚,屠龍者的來由,五支守誓者氏族,正是由當初誓言喝下龍血之人的後代所組成。”


    “但昔日喝下龍血的英雄們,也隻有當時的那一批而已——在戰爭當中,為了讓我們的氏族延續下去,有許多凡人女子選擇了嫁給這些英雄們,並為他們生育後代。”


    “這些人的後裔,便是我們一族的來由。但並非每一個守誓人的後代,皆是具有屠龍者‘血脈’之人,混血的結果就是隻有大約三分之一一的人可以繼承魔龍之血。”


    “事實上,他們才是真正的屠龍者後裔,而更多的守誓人,其實隻是守護當初那個約定的凡人而已。當然,即使是我們也一樣為那個詛咒所縈繞,我們中或多或少有親友因為這個詛咒而喪生——”


    “尤其是百年之前,龍魔女的誕生。”


    “那場災難導致了我們一支當中僅存的屠龍者後裔中的三支的覆亡,而隻有馬紮克與米蘇他們祖先的那一支幸存下來,也就是你們所熟悉的屠龍英雄,約修德——”


    “那之後,約修德便打算徹底根絕巨龍之災,為黑暗巨龍與屠龍者的千年糾葛劃上一個永恒的句號。因為這樣的原因,馬紮克與米蘇繼承了他們祖先的遺誌,讓我們舉族搬遷至伊斯塔尼亞。”


    “迄今為止已經過去了近三十年,那之後的事情你們應該也已經知曉了。”


    老人看了看一旁的沙之王,又道:“而今我們差不多也已融入了這裏的社會,除了一個名頭之外,其實也算不太上是守誓人了,隻是仍舊記得過去的一些事情而已。”


    “但傑出的人在什麽地方都是會發光的,”巴巴爾坦答道:“守誓人一脈自融入伊斯塔尼亞以來,在方方麵麵都給予了我與先王很大的幫助。你們一支也湧現出了許多英傑,守誓人一脈在賽舍爾族長的帶領之下,也愈發興盛了。”


    瓦伊蘇伯爵以手撫胸,恭敬地答道:“陛下也給予了守誓人一脈豐厚的恩澤,我們也別無所求,隻希望可以融入這裏,成為這片沙海之上的子民而已。


    沙之王顯然十分滿意後者的回答:“你們已經是了。”


    而方鴴怔怔聽完這番講述,這才明白過來,對方的身份。


    他當然早知道米蘇與馬紮克將守誓人一脈遷往伊斯塔尼亞之事,但當時也未深究。


    而馬紮克也說過他們是屠龍者的最後後裔,他原本還有些搞不懂是為什麽——但現在才明白過來。


    他和那位旅者之憩的主人雖然也隻有一麵之緣而已,但從旅者之憩之後的一係列經曆以來,包括後來與米蘇、與伊芙的相遇,其實他與守誓人一脈已經建立了深厚的聯係。


    因此雖然素未謀麵,但此刻聽了對方這番描述,方鴴看這位老人,一時間也有點見到了熟悉的人與物的親切感。而他此刻也才反應過來——對方之前看他們的目光是何含義。


    老伯爵繼續帶著笑意看著他們,繼續說了下去:“其實各位在梵裏克時,我們便已從馬紮克與瓦泊特的信中知曉了各位的存在,爵士他對你們十分欣賞,而馬紮克他也在信中專門提到,希望我們可以給予你力所能及的關照——”


    方鴴恍然。


    瓦泊特就是杜客爵士的名字,那位爵士的全名其實是瓦泊特-讓-杜客——方鴴自然還記得最早的那個送信的任務,那畢竟是一切的開始。馬紮克當初將金焰之環交給他們,讓他們送到戈藍德的那位老爵士手上,隻是沒想到那個送信的任務本身隻是一個開端而已。


    後來從杜客爵士的講述之中,他們也明白了這一點。


    不過方鴴也沒想到,那位杜客爵士除了與旅者之憩主人的關係不錯之外,竟然也與守誓人一脈有直接的聯係。兩者之間的關聯顯然比想象之中還要緊密得多,否則絕不會在信函往來之中專門提到關於他的事情,這至少也必須是盟友的關係。


    他不由看向老者。


    而對方也繼續說道:“那之後不久便發生了依督斯的事情,公主殿下返回之後又無意當中與陛下提起當時發生的一切,因為與我們一族的關係,陛下又將之轉告我們。而聯係到馬紮克與爵士的來信,那時我便意識到,這件事背後與你們的關係……”


    公主殿下?


    他楞了一下,才意識到那說的是阿菲法。


    方鴴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一時間也不由有些無語。


    他看了看這位守誓人一族的族長,再看了看一旁的沙之王,這才明白過來疏忽出在什麽地方。虧自己還以為天衣無縫,但沒想到並不是梵裏克那邊的信息傳遞得如此之快,而是因為守誓人一族的原因,讓這位沙之王一早就知曉他們的存在了。


    對方既然在關注梵裏克發生的事情,又猜到他們去了依督斯,自然不可能不留意那邊的信息,而從梵裏克事件之後過去了那麽長時間,要找到一張關於他的畫像記錄還不容易?


    更不用說,阿菲法還在七海旅團待過一段時間——


    但方鴴也明白過來,這件事其實也算不得什麽疏忽——因為他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祇,自然不可能料到會有這一檔子事情。


    想通了這一點之後,他倒是輕鬆了不少。


    他不由再向那位貝因總督的方向看去,隻見努爾曼伯爵仍舊是原本那副模樣,並沒關注這個方向的樣子。


    他怔了怔之後很快反應了過來——沙之王與這位守誓人一族的族長雖然知曉他的存在,但並沒有透露出去,想必是這位總督大人拿著自己當時留下的影像資料返回奎斯塔克之後,沙之王和這位守誓人一族的族長從影像之中認出了自己。


    他看了這位老人一眼,忽然對於沙之王的態度有了一些猜測。


    或許這正是對方表現出這樣態度的原因?


    但守誓人一族在伊斯塔尼亞有如此的影響力麽?


    他先前看這位沙之王與前者的互動,似乎主從地位還是十分明顯的。


    巴巴爾坦這時坐在自己的王位之上,再度開了口:“年輕人,既然守誓人一族與你有舊,那麽這場儀式就交由瓦伊蘇伯爵來執行好了。”這位沙之王的口氣既像是請求,又像是命令,並將目光投向一旁的老伯爵。


    賽舍爾看著方鴴與阿勒夫兩人,點了點頭:“而今守誓人一族雖然一分為二,我們這些剩下的人也與屠龍者的血脈再無任何關聯,但數個世紀以來的記憶卻令人難以忘懷,我們也很難忘得了過去那段時日,與屠龍者的後裔共同進退的經曆。”


    他停頓了一下:“所以至少我們還以這個頭銜自稱,就說明伊斯塔尼亞的守誓人一族還沒徹底放下過去,因此艾德先生對於守誓人一族的幫助,我們自然也銘感於心。”


    老人麵向沙之王,躬身道:“所以在下自然樂意之至,陛下。”


    沙之王點了點頭,便回頭征求方鴴的意見道:“年輕人,你認為如何?”


    方鴴還能怎麽辦,他心中隻是仍舊猜不透沙之王此舉的含義而已,但看了看麵前守誓人一族的族長之後,也隻能點了點頭。


    巴巴爾坦再看向自己的長子:“阿勒夫。”


    而這位王子殿下此刻正用一種驚訝的目光看著方鴴——他也不是對於外界的信息一無所知,聯係到之前拉瓦莉說過的那些事,自然也總算是明白了過來,瓦伊蘇伯爵與父王的這番對話之中,所說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梵裏克雖然距離伊斯塔尼亞很遠。


    但百年之前發生於依督斯的災難卻很近,尼可波拉斯複現於梵裏克的事,自然還是在這片沙漠之國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尤其是在知曉百年之前那場災難內幕的貴族之中,更是如此。而此事雖與伊斯塔尼亞人本身關係不大,但作為一國的儲君,阿勒夫或多或少還是了解過一些相關的傳聞的。


    也自然,他了解過不久之前梵裏克發生過什麽,以及那位龍之煉金術士的相關傳聞。


    隻是直到現在,阿勒夫一時之間也還沒把那個傳說當中的人物,與麵前的方鴴聯係在一起而已。


    “我的朋友,艾德……”


    方鴴有點無奈,什麽‘龍之煉金術士’不過隻是社區之上一時的玩笑而已,可比不上工匠總會的頭銜。但他總不能說那不是他,隻得點了點頭。


    阿勒夫眼中露出驚訝的目光,但沙之王既已開口,他也不敢在多耽誤時間,隻向方鴴使了一個眼色,那意思是——待會我們再說——然後趕忙畢恭畢敬地答道:“父王,我已經準備好了。”


    沙之王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那麽阿勒夫,帶著你的朋友上前去吧。”


    賽舍爾走向前方,執禮人早已等待在那裏多時,他自然明白巴巴爾坦的意思,將手中的手杖遞了過來。


    老人接過手杖,轉過身來,才示意方鴴與阿勒夫上前。


    那一刻,冉冉升起的辰星之光,正好蒞臨於高台之上,璀璨銀色的光華,湧入兩人的視野之中——方鴴不由抬起頭來,看著這一幕。高台之上鴉雀無聲,沙之王靜靜地坐在自己的王位之上,其身後的每一位廷臣、王子與後妃們,都正好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沒有任何人發聲,但他們心中此刻卻猶如回蕩著洪鍾大呂,他們當然明白這一幕對於伊斯塔尼亞,對於這片土地來說意味著什麽。十九年前,以及更久遠的時光之中,這一幕曾反複上演,而每一次,都意味著新舊的交替。


    但他們更無法看懂的是,阿勒夫身邊的那個年輕人,又究竟是什麽身份?


    高台之上的異樣,很快傳染到了廣場的下方。


    廣場下方的觀光客雖然看不懂這一幕,但原住民中並不乏識貨之人。


    “受祝福的順序變了!”


    “怎麽是阿勒夫王子?”


    如此的竊竊私語在人群之中傳遞,並很快引發了更大的騷動,而於騷動之中,關於沙之王即將傳位的傳聞,便像是一道無聲的波紋異樣,傳遞了出去。從原住民,到選召者,觀光客們逐漸瞪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幕。


    這可是十年難得一見的盛景,一種追悔不已的心態立刻在人群之中傳播開來,可惜通訊係統無法使用,否則把眼下這一段影像記錄下來,豈不是珍貴的曆史資料?


    不過也有一個更小的聲音,也漸漸在人群之中流傳開來:


    另外一個年輕人,又是誰?


    兩個沙之王?


    賽舍爾看著走上前來的方鴴與王子殿下,含著笑點了點頭,伸出手杖,依次輕輕點了一下兩人的肩膀。


    然後他微微闔上眼皮,開始吟誦一段晦澀的祝詞——正與先前執禮人吟誦的那一段禱文一樣,也是脫胎於伊斯塔尼亞的古語。老人一邊念,塔塔小姐則現在心靈世界之中低聲為方鴴翻譯,大意無非是請求安卓瑪對世人施以祝福,並請求這片土地在未來一年之中風調雨順等等——


    最後老人睜開眼睛,向阿勒夫伸出手來,示意這位王子殿下握住自己的手。


    阿勒夫顯然早有準備,上前一步伸出右手與之交握。


    一道淺金色的光芒,在這位瓦伊蘇伯爵手背之上閃現,老人睿智的目光緊盯著阿勒夫,然後才微微一笑:“我看到沙海之上未來的王者——”


    阿勒夫微微一怔。


    而聽到這句祝詞,不遠處的巴巴爾坦神色一鬆,似乎長出了一口氣的樣子。


    不過他微微低下頭,忽然之間記起了十九年前,那一次自己所得的祝詞——


    ‘星落於沙海之上——’


    由於自己的父親有意壓下了那一次星之儀式的結果,所以其實除了他與那個已經過世了很久的上一代執禮人之外,並無任何人知曉關於這個祝詞的秘密。


    阿勒夫鬆開手,一時間似乎還沒反應過來,而賽舍爾已經用目光示意他,讓後麵的方鴴上前來。這位王子殿下這才回過神來,回過頭,用眼神示意方鴴上前,他是伊斯塔尼亞的原住民,自然知曉星之儀式的細節。


    而方鴴看了兩人之前的舉動,大約也明白過來其中的含義,猶豫了一下之後,也上前一步。


    老族長也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來。


    而就在方鴴握住對方的手的那一刹那,意外發生了——


    他腦海之中似乎響起了一聲悠長的尖嘯。


    那尖嘯是如此的熟悉,滾滾黑暗洶湧而至,頃刻這之間遮擋了他麵前的一切星光,仿佛讓整個世界都在一刹那之間墜入了黑暗的深淵之中。


    在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旅者之憩,當仰頭看向龍角大廳穹頂之上尼可波拉斯犄角的那一刹那——整個心靈的世界為黑暗的力量所攫,滾滾的黑色煙塵吞沒了他對於四周的一切感知能力,從聲音到視覺,從觸感到嗅覺。


    他看到了黑翼遮蔽天日,龍嘯仿佛從內心最深處洶湧而至。


    可這一次,卻沒有一雙金色的瞳孔從黑暗的深處亮起。


    在一種深沉的恐懼之中,他隻看到黑暗之中誕生了一縷光——


    一縷湛青之光。


    宛若蒼翠——


    那光從天空之上緩緩降下。


    仿佛翠綠的隕星穿過層層的黑雲,璀璨的光芒,穿透了雲霧,一點點墜入遠方的地平線上。


    那是一望無際的黑色原野,天邊的盡頭,隻有一道長長的綠光。


    但就在那時間停頓的頃刻,他忽然感到胸口微微一熱,一道暖流像是從胸口的別針之處湧出——那正是安瑟爾送他的護符,心靈的世界之中仿佛有一道銀色的光翼分開天穹,在黑暗的世界之中劃開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頃刻之間,整個世界仿佛都沿著那長長的口子崩塌了,對於外界的感知猶如潮水一樣回到了他身體之中。


    他聽到一陣驚恐的尖叫聲傳來,四周似乎正陷入一片慌亂之中。


    他下意識抬起頭一看。


    隻見自己仍舊處於卡珊宮外的露台之上,而高台上方那閃爍的星辰之光,正在分崩離析,然後它轟然向下方墜去,猶如一枚燃燒的流星,墜入卡珊宮前方黑沉沉的湖水之中。在一團明亮的光焰之後,徹底燃燒殆盡。


    廣場上的篝火,也在那一刻徹底熄滅。


    四周頃刻陷入了黑暗之中。


    不止是他。


    阿勒夫,還有麵前的老族長,皆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伊斯塔尼亞接近七百年的曆史長河之中,還從未有過一次星之儀式,發生過這樣的狀況。除了女人與孩子的尖叫之外,大多數人都仿佛呆若木雞,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直到廣場上一聲驚恐萬分的尖叫傳來:


    “星墜了——!”


    這一日,星落於沙海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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