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方鴴順著錨鏈的方向爬了過去,在狹窄的空間中,他腦子裏似乎仍難以抑製地翻騰著之前那一幕。雖然來到這個世界的時日已長,令他不至於再犯過去那樣的錯誤,以至於鬧出好些笑話來。


    但那一幕,還是在方鴴心中留下了一種淡淡的、揮之不去的觸動感——是的,選召者們在這個世界是一種另類的存在,而那也並算不上什麽真正的生離與死別。


    但在這支雜七雜八的,所臨時拚湊起來的艦隊之中,每一個曾在他身邊,與他並肩戰鬥過的人們,都是由他一手帶來這裏。他需要給那些人一個交代。


    縱使是他們的結局,早已與這場戰局無關——


    遠在整個廣袤的戰場之上,選召者們已經發起了最後的總攻,從天空中,從地麵上,銀色維斯蘭、銀林之矛與傑弗利特紅衣隊那些人似乎已經抓住了那個唯一的機會,並將影人們牢牢釘死在了這片空海戰場之上。


    那正是他們,用盡一切努力想要達成的目的。


    而從這一刻起,這場戰鬥便已脫離了他們的掌控,北境與這場大戰兩者命運的軌跡,早已滑入了一個任何人也不可預測的方向。


    此刻縱使整個分艦隊化為璀璨的火光,灰飛煙滅,而也再無改於最後的結果。每個人皆已鬆開手,而將剩下的一切,交由冥冥之中的命運來裁定。


    之後所僅存的,無非不過是關乎於他們自身的戰鬥。


    包括他在內,還有此刻在另一邊的紅葉等人,就是他們僅存的最後一點力量。


    但那邊的情況或許同樣岌岌可危,不容樂觀。


    對於失敗的猜測並不難預計,冰冷的現實橫亙在每一個人麵前,方鴴明白接下來的選擇並不是如何活著,而是如何去死。但總歸都要走到那一步,雖然有些可惜自己的星輝,然而他心中其實並沒有什麽好猶豫的。


    卡卡最後的那個眼神,仿佛在黑暗空洞的思緒世界之中一閃而過。他們麵對的是終亡之局,可選擇的方式卻一樣可以多樣化。


    是該給那些興風作浪的邪教徒們一個深刻的教訓了,方鴴心想。


    他們不好過,但對方也休想,死亡無法阻止那些狂熱的信徒,於是打敗他們的主子,或許從某種意義上對於那些人來說更加難以忍受。


    他默默向前方丟出一隻發條妖精,並看著那道銀色的光軌消失在黑暗之中。


    那些人追求的是不朽,但不朽本身就是不存在的東西,自己馬上就要證明這一點,並讓那些在黑暗之中藏頭露尾的家夥,親眼目睹這一切。


    因為當死亡本身也可以消散之時,那麽它就不再是橫亙在人心之中最大的陰霾。而一個可以被擊敗的所謂的神祇,那麽它就不再能主宰一切了。


    所謂不朽者,在塵埃之中腐爛,還有什麽比這更諷刺的事情?


    而這一切,將從它們的失敗開始。


    錨鏈所穿過了狹長的通道,此刻終於來到了它的盡頭,銀色的發條妖精從前方飛了回來,發出‘啪嗒’一聲輕響,落回他手心中。


    方鴴探頭向下看去,外麵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似乎是某個儲物間,黑暗中彌漫著一層餘灰,這巨艦似乎曾經穿過某個布滿了塵埃的世界,灰塵隨著船體的晃動,而輕輕上下沉浮著。


    他一隻手撐在平台的邊緣,從上麵跳了下去,穩穩踩在地板上,厚厚的一層塵埃似乎消弭了大部分聲音,令重物落地的悶響仿佛化為一片輕柔的羽毛。


    一種不知名的蟲子從貨架之間的縫隙之中爬過,它們像是蜘蛛一樣織網,令灰色的絲網霧蒙蒙一層籠罩在貨物之上。這些網到處都是,網子上沾染著塵埃,令整個房間似乎都沉浸在一段相當古老的時光之中。


    方鴴四下看了一眼,他其實在下層甲板那片沉寂的黑暗之中也見過類似的光景,隻是沒有這裏這麽明顯罷了。他不由想起了那個傳說,這支艦隊不知被塵封在那個殘缺的世界之中多久,才有重見天日的一刻。


    在五百年前,一千年或者更長的尺度之上,讓人得以窺見昔日那場大戰的慘烈,而這支被封印的艦隊,不過隻是那場戰爭之中不起眼的一隅而已。


    禍星究竟象征著什麽,或許凡人不得而知。


    而努美林精靈,又究竟是如何獲得勝利的呢?


    方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腦子裏緩慢地思考著這些與這場戰鬥無關想法,腳步輕柔地向前走去,穿過彌漫的灰塵,房間的出口就在前方,而那裏是一扇虛掩著的門。


    早先已經問明了另一邊的狀況,紅葉他們也大致清楚自己此刻所在的位置,方鴴明白自己得抓緊時間,與剩下的人會和。他將手按在門上,然後推門而出。


    而同一時刻,紅葉一行人也正容身入一處雜物間中。那個來自於傑弗利特紅衣隊的少女,正將門輕輕掩上,回過頭,用有些驚魂未定的目光看著其他人:


    “我們暫時甩掉它們了。”她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我搭檔他死了。”


    紅葉拍了拍她的手:“那並不是真正的死亡。”


    “我知道,隻是”六影搖了搖頭,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一度以為那個討人厭的家夥是不會死的。在芬裏斯,在之前每一次冒險之時,她與對方都多次麵臨重重的危機,有一些甚至本身就是對方自找的。隻是之前每一次,他們總可以化險為夷。


    她以為對方總可以從險境之中逃離,永遠也不會遇上真正的危險,就像是那些為伊蓮所眷顧的幸運兒,總具有從絕境之中尋求生機的恩眷的能力。


    但事實證明並不是,現實有時候就是如此的突然,誰也不會擁有主角的能力,每個人都會死,隻是早晚而已。那就像是神話的坍塌,僥幸的破滅,給人帶來一種輕微的不真實的幻滅感。


    紅葉像是一眼就看穿了對方在想什麽,她相當喜歡這個少女那雙漂亮的眼睛,空靈之中還帶著某種懵懂的幻夢感,單純而善良,就像是曾經的她一樣。


    她微微笑了一下:“我們現在可是在為它們而戰呢。”


    它們是說的那些居住於星辰之中的眾聖們,考林人稱呼他們為歐林的神祇,睿智的至高者用目光掃視著這片大地,他們曾經經曆過一場同樣的戰爭。


    那戰爭中上一個世代的神祇殞落,新神崛起,那就是埃索林的災禍。


    選召者們並不信神,但六影卻聽出紅葉的言外之意,勉強笑了一下。命運女神會眷顧他們麽?從現在看來,對方的神力似乎鞭長莫及。


    不過寬慰的話總是可以溫暖人心,何況還是兩個少女之間的竊竊私語,這時舞霞從門邊走了回來,作為三個人之中唯一的男士,他自覺要擔負起某種責任來。


    隻可惜,一個令他有些尷尬的現實是,他其實是三個人裏麵最弱的那一環。不過實力卑弱並不能減少舞霞心中的警惕心,相反,反而讓他更具責任感起來。


    他麵上顯得有些憂心忡忡,低聲對兩位女士說道:“我的確沒看到它們了,但我們真的甩掉它們了麽?船上就這麽大的地方,對方隻會比我們更熟悉這裏。”


    紅葉微微一怔,看著對方問道:“你有什麽想法麽?”


    “我不知道,”舞霞搖了搖頭:“我的發條妖精丟失在之前的戰鬥之中了,不過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眼下安靜得有些不正常。雖然這表麵上看來好像給了我們喘息的機會,但我要提醒一句的是,這不是遊戲,沒有存檔點,這是在對方的船上。”


    紅葉的麵色也嚴肅了起來,她不由四下看去,戰場上突如其來的安靜好像給了他們一種錯覺,這是一個難得的喘息之機。


    但事實上,四周仍危機重重,他們的境況一點也沒有改變。眼下對於他們來說所需要的並不是休息,而是趕去和方鴴會和,她們必須速戰速決,而不是給對方調整的機會。


    舞霞說得一點不錯,這是在對方的主場上。


    她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我們應當趕快與艾德會和。”


    “我也是這麽想的。”舞霞鬆了一口氣,對方看起來通情達理,十分幹練,是個老手。眼下一共隻有三個人,他很擔心會遇上那種固執己見的人。


    尤其是對方兩人都是女性,如果發生爭執,他一個人肯定要落在下風的。


    既然達成了共識,三人也不再猶豫,很快通過雜物間,從另一側的門魚貫而入。在進入下一間艙室時,六影微微停了一步,伸手向艙壁探去。


    “怎麽了?”隻有紅葉注意到這個細節,小聲開口問道。


    六影微微一怔,搖了搖頭,她目光注視著那些灰蒙蒙的木板,地麵上像是沉積了一層灰,那些朽爛的木架子像是穿越了漫長的時光來到這個時間節點上。


    其實他們先前登陸到其他船上時,也或多或少有一些察覺,隻是這艘巨艦的內部,這一切顯得格外的顯眼。


    “你聽說過一個滿是灰塵的世界麽?”六影問道。


    紅葉回過頭來看著她,她似乎聽說過這麽一個世界,滿是塵埃覆蓋,仿佛是死亡與時間的盡頭,在奧述,奎納斯提的精靈將那裏稱之為終末之山。


    “什麽意思?”


    但六影咬著嘴唇,沒有回答。


    兩人低聲交談,但腳下一點不慢,隻是順著漆黑寂靜的船艙前進,紅葉終於察覺出一絲不對來。她忽然停了下來,問道:“我們已經經過幾個艙室了?”


    “兩個?三個?”走在最前麵的舞霞回過頭來,眼中閃過一絲狐疑之色:“怎麽了?”


    “這不對,”紅葉壓低聲音說道:“我們走了快三分鍾了。”


    “三分鍾?”舞霞眼中滿是迷茫,仿佛時間對於他來說已經失去了意義:“這怎麽可能,我們才剛剛離開那個雜物間”


    但紅葉舉起手中的懷表,銀色的表蓋下,指針走過的刻度顯然與他們的時間概念產生了極大的謬差。


    她麵色一點點陰沉下來,在黑暗之中露出雪白的牙齒,就像是野獸露出獠牙一樣,從喉嚨裏壓出一句話來:“是陷阱!”


    是幻術,三人之中反而是六影最先反應過來,夜鶯出身的她在第一時間從皮甲下抽出三把匕首,一左兩右,向黑暗之中的角落丟了過去。


    那裏彌漫的灰塵之中,像是閃過了一道紫色的光芒,如同一層透明的帷幕被揭開一般,火星灼燒著幕帷的邊角,並將隱藏在後麵的事物一點點顯現出來。


    那是一片閃爍著紅光的水晶,而每一支都注視著他們,那隱藏在腥紅光芒下骨架一樣嶙峋的機械手臂,正端著一支支魔導銃,將一排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他們。


    閃爍著寒光的槍口,形同一片帶刺的森林。


    六影手中按著剩下的一把匕首,緊繃著神經,隨時準備動手。但紅葉伸手攔住了她,她看向黑暗之中,在那裏的魘爐生物之中正蕩漾開來一圈圈騷動。


    接下來從那些魘爐的身後,一個高大的、如同陰影一樣的身形分開了它們,輕輕昂首走上前來。它如同出現在一群螞蟻之間的巨大的蟻後一樣,昂首闊步,顯得高傲而優雅。


    那個生物披著一條灰蒙蒙的鬥篷,那灰色的下麵似乎流淌著血液一樣的暗紅,並變幻著令人迷離的花紋,它居高臨下地看著所有人,但陰影之中完全看不清其麵容,隻仿佛一團氤氳的煙霧。


    不過鬥篷勾勒出煙霧的形狀,仿佛是一個模糊的人影。


    隻是在那人影之中,燃燒著一團紫色的火焰。


    紅葉一看到那團紫色的焰火,便立刻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影人,隻是她從來沒見過這個狀態的影人,那毫無疑問才是它們之所以得名的原因。


    對方一言不發,但身上仿佛無時無刻不散發出令人窒息的威壓,它隻用空洞的麵容注視著他們,那空無一物的陰影下麵,就似乎令人心中生出無窮無盡的絕望與怯懦來。


    紅葉似乎聽到了自己上下牙輕輕敲擊的聲音,這讓她感到極為不安,她試圖緊緊咬著牙,但似乎於事無補。


    她有些逃避,但又有些迷醉地注視著那片陰影一樣的麵容之下的虛空,迷離的眼神之中一時間似乎看到了時間的終末,世界的盡頭。


    那是一片空虛,寂靜與冰冷的宇宙,


    但又有那麽一刹那,她回過神來,目光不由自主掃向自己的同伴,三人皆是一模一樣的臉色蒼白。就在那一刻,他們意識到了對方的可怕,那並不是什麽玄之又玄的幻術,而是單純的實力的碾壓。


    那陰影之中的生物隻那麽注視著他們,就令三人動彈不得。


    接著,對方伸出一隻手來,那仿佛是從破破爛爛的鬥篷下延伸出的一片煙塵,它輕輕觸碰紅葉的額頭,然後向後一縮。一個陌生的,冰冷的聲音,便同時在三人腦海之中響起:


    “好久不見,聖選者們。”


    “好久不見?”


    在紅葉身後,舞霞正上下牙打顫得咯咯作響,他是三人之中唯一的非戰鬥成員,對方的威壓對他來得更加直接而恐怖。那種冰冷的氣息,隻好像凍結了他的思緒一樣,讓他一時間甚至無法去思考這之間的含義。


    隻是就在那一刹那,忽然之間,一團亮紅色的火焰仿佛映入了這個黑暗而沉寂的世界之中。他有些愕然地抬起頭去,眼中看得分明,那火焰是從前方紅葉的魔導爐之中迸射而出的。


    那仿佛是恒星所誕生的一刹那,光芒產生,然後向內收斂,化為了一個奇點,連時間也變得緩慢下來。


    但之前那一刻之中所產生溫暖的光芒好像消融了空寂宇宙之中的一切冰冷,那種血液湧流,心髒重新搏動的感覺一下子回到了他的身體之中。


    然而舞霞還沒來得及開口,便看到紅葉轉過了身來,一手握著他的手,一手按著六影的手,用認真的目光看向他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舞霞。”


    幾乎沒有思考,舞霞脫口而出。


    “那麽舞霞,交給你們了。”


    紅葉輕輕向兩人點了點頭,然後用力將他們一推,一隻方尖碑狀的魔導構裝出現在了三人之間,接著銀光一閃,一道無形的力量將他們向著後方推飛了出去。


    但下一刻,一片無比璀璨的銀色的光霞,如同綻放的超新星一樣的奪目,從紅葉的魔導爐之中閃耀而出。


    那光芒從前向後,迅速吞沒了半空之中的魔導構裝。也吞沒了正立在那個地方的紅葉,並將少女的身形,化為片片塵埃。


    也就在那一刻,時間線像是在一刹那之間收束,並回到了正常的狀態之下。


    在耀眼的閃光之後,緊隨而至是轟然一聲巨響,氣浪卷起一切塵埃,並撲麵而來。


    後者重重地摔在地上,眼淚鼻涕一齊落了下來,舞霞大聲咳嗽著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然後便感到有一隻手從旁伸了過來,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這邊。”


    六影低喊了一聲,一把拽起他,同時用極快的語速低聲說道:“來不及去和艾德會和了,我想辦法去引開那東西,你去魔導艙,紅葉死了。眼下隻有你能使用這些火巨靈了。”


    說著,她一手將一個沉甸甸的背包塞入舞霞懷中。


    “拿好。”


    “記住了,別讓大家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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